顾立雅很矮小,很严谨。他读书很勤快,文章写得极好。他的英文逻辑严谨,文辞优美,不但汉学界里,在美国学界也是有名的好。他没孩子,离了婚再结一次婚,脾气不好。他不是很和善,对学生要求非常严,但他是很公正的人,不会乱搞。
在我们今天看来,顾立雅是保守分子,在1930年代到1950年代是自由分子。美国自由分子的定义跟英国当年自由分子的定义不一样,后者主张个人权利,反对国家权力。美国自由分子在1930年代以后,是国家执行社会主义的社会功能,搞社会福利院,等等,这是美国自由主义的定义。所以,今天我们所谓的保守主义,不是很精确,左右易位。那么,顾立雅是英式的自由主义。
民权运动
芝加哥神学院创校比芝加哥大学还早,芝加哥大学成立以后把神学院围在里面。我上课的地方叫东方研究所,就在神学院的对街,我的脚不好,学校就跟神学院商量:“这个学生脚不好,你们有空位的话,就让他住住。”我就住进一楼,我的电车挂根电线就充电,也没有人偷。神学院宿舍大洗澡房温度很高,身体不用擦干,会自然干。大家在洗澡以后,讨论问题,一抬杠就没完没了。这些经历回想起来,真是运气。别人没有这种机缘,跟我同时代去留学的人,很多人一辈子就在图书馆消磨了岁月。
我在神学院饭厅包饭。这里的饭菜非常好,学校的老师不少都到神学院来吃饭。在那个饭厅里,任何不认识的两个人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是:“你在研究什么?”一顿饭吃下来,就是谈学问,有学习,有讨论,有批判。这顿饭吃完,临别时说:“明天中午我们再见面。”我在别处没有看见这种风气。一个老教授跟一个年轻学生坐下来,一样对话。草地上,坐下来,晒晒太阳,旁边的人坐下来,就问:“你在想什么?”所以,芝加哥大学跟别处不一样,别处出各种各样的人,哈佛大学出总统,芝加哥大学专出教授,像僧院一样。芝加哥大学跟东部这几个大学都不一样,独树一帜,自成“芝加哥学派”。
我在医院里开刀诊治,也有意思。一报到,就做身体检查,检查的医生对我的手脚残缺情形很感兴趣。医生当场就问我愿不愿意在这里治疗,我说:“没钱。”他们说:“钱不要担心,你是我们的研究病人。”我8月份去,圣诞节就开刀,开了五次刀,医疗、吃住,全部免费。
我自己经历了考验,几个月躺在病床上,不能动,两只脚轮流,左脚开刀挂左脚,右脚开刀挂右脚,挂着一只脚睡觉,动不了,就是想自杀都不能。我是很痛苦,但是看见别人经历许多比我更痛苦的事情:看见十二三岁的孩子患血癌,进来活活泼泼的,两个星期就死掉了;看见一辈子长不大的孩子,十七八岁只有小女孩子那么大,看他们感情的激越和无奈;看见黑人孩子得了黑人一种特殊的血病,进来时瘦弱枯干,却不舍弃他们求生的希望。我看见种种神态,看见生死病痛,这对我帮助很大。
我在芝加哥大学念书,还要管杂务,此时正是民权运动风起云涌之际。我住在芝加哥神学院里,这是自由学派的神学院,非常有挑战性的环境,里边就有一批年轻牧师,组织了当地附近教堂的年轻人,从事民权活动。我住在宿舍里就卷进去了,开会时去听听,参加发言。我自己开一个小电车,和人家一起去火车站接南方黑人,告诉黑人他的权利在哪里。选举的时候,我跟当地的学生一起去监督投票的情况,到黑人社区解释他们的权利。我们还坐着人权列车一起深入南方不毛之地,我是华人,他们很多是黑人,我们到那儿去打破黑白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