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危机(2)

对蒋介石来说,美国人每训练一批人就意味着他对这批人的控制削弱了。由于他完全依赖于美国的援助,因而他无法拒绝这种训练计划,但是他可以制造种种障碍,还可以把军用物资挪作他用。在两年多的时间里,这两个所谓的盟友都固执地不肯让步,互相看不惯,为了中国的命运你争我斗。蒋介石曾经三次亲自或者通过别人要求将史迪威召回,史迪威则对委员长充满蔑视,而且对此毫不掩饰。

史迪威被称为“酸醋乔”并非空穴来风。他精明强干,刚直不阿,对其他达不到这两点的人往往很快就充满厌恶,若位重权高的人如此,他就尤其憎恶。他本性里无法让自己去讨好一个他不尊重的人。如果把没有班子协助而他能完成的工作交给他去做,他也会欣然接受。当时他已经是中缅印战区美军总司令、东南亚盟军副总司令、驻印度中国陆军司令和缅甸中国陆军作战指挥官、名义上的中国战区蒋介石的总参谋长、中国训练与作战司令部总指挥以及“租借法案”(Lend-Lease)对华调拨物资官员——这里每个头衔都有一群助手,有排场和大量文牍工作。因为他讨厌阿谀奉承和虚张声势,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偏喜欢去缅甸的丛林中跟那些蚂蟥、霉菌和凶残的敌人打交道了。

在前线的时候他跟格兰特(Ulysses Simpson Grant)将军一样,而且为了使自己更舒服一些,他喜欢脱掉佩戴徽章的军服。他穿着非军用毛衣和美国大兵用的靴子,戴着还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保留下来的旧硬沿军帽,往往在距离火线只有几百码的地方和一个中国营长站在一起,嘴里嚼着口香糖,一边用烟嘴抽烟一边用汉语交谈。他当时六十一岁,身体单薄,瘦骨嶙峋,高五英尺九,削得短短的黑发已经有些白发,脸上布满皱纹但是表情果敢坚毅,身体看上去硬朗,但这不过是假象罢了。其实他跟钢丝一样虚弱。他曾经在不同时期在中国工作,先后经历了军阀时代、国民党兴起以及中日战争。作为一名军官,他一直关注士兵的福利,不管是美国士兵还是中国士兵。这不仅仅是做给记者看的,而且是终生不渝的,有时这个问题甚至会引起他的勃然大怒。对美国公众来说,他是遭遇失败时有名的步行走出缅甸的英雄,对美国大兵来说他是“乔大叔”,在英国人看来他“难以相处”(除了那些他喜欢的人外,他通常是讨厌英国人的),而在战区杂志《中缅印战区简报》(CBI Roundup)看来,他专心致志,志在必成,并富有幽默感——“只有在雨季来临和遇到自命不凡的人的时候”他才失去这种幽默感。他的格言是Illegitimati non carborundum,他自己把它翻译为“别叫这些杂种把你搞垮了”。

为了让蒋介石比较容易接受对史迪威的这项任命,史迪威被晋升为四星上将,而当时的四星上将只有马歇尔(George Catlett Marshall)将军、艾森豪威尔(Dwight David Eisenhower)将军,麦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将军以及阿诺德(Henry ‘Hap’ Arnold)将军。

让一个外国人统率中国军队,这样的提议对蒋介石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不易接受的。然而,作为一个国家元首和一个盟友对另一个国家元首和盟友说话,罗斯福的语气十分严厉,简直近乎侮辱,有最后通牒的意味。美国占了上风,但是在中国整个历史中顺从从来都不是容易的。蒋介石“原则上”接受了,但提出了一些修改,更改了一些主张,坚持要求控制租借法案物资,进行了一些曲解,也作了一些妥协。由于形势所迫,中国人早就把以弱胜强变成了一门高超的艺术,而蒋介石的每一步无不经过精心筹划。蒋介石提出美国派一名特使来“协调我跟史迪威将军的关系”,于是华盛顿派遣了前陆军部长帕特里克·赫尔利(Patrick John Hurley)将军。蒋介石不断哄他,敷衍他;华盛顿开始不耐烦,进一步施加压力。两个月后这个问题仍然没有解决。9月12日,赫尔利在最后一次会谈后垂头丧气地回去了,报告说委员长“很难打交道”,事情并无进展。临别时蒋介石说了一句话既有东方人虚伪的谦卑又有些真实的怨气的话。他说:“史迪威将军在中国比我的权力还要大。”

这当然并非事实,不过蒋说出这样的话本身便显示了这个美国人的奇异命运。他早在五年前那次离开中国时便认为自己的职业生涯已经结束,并且永远地离开中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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