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吧,”星野说,“日本哪里给美国占领过!”
“复杂事情中田我理解不了。不过美国有叫B29的飞机来着,往东京城里扔了很多炸弹。中田我因此去了山梨县,在那里得了病。”(231页)
关于“日本正在打一场大战争时候”的那场“战争”,以及日本战败后的历史进程,不仅从自卫队复员的星野对此一无所知,本应该向星野这一代人讲述过去的“战争”时代、讲述战后日本社会巨大变化的一代人中田,反而遗失了自己战争期间的记忆。
换言之,中田这一出场人物的设定,使“战争”与战后日本的历史总体在小说《海边的卡夫卡》中成为“空壳”,成为从“战争”到战败、直至战后日本社会的“一本书也没有的图书馆”。
我从这里,感受到了内在于小说《海边的卡夫卡》中的拒认历史、否定历史、割断记忆的不同寻常的恶意。与这种恶意相辅相成的,是将中田失去战争期间的记忆变为“空壳”的主要责任,全部转嫁给冈持节子老师这一保有性欲的女性。需要倍加警惕的是,在冈持老师主动承担下了这份责任的背后,潜藏着一个将日本发起“一场大战争”的责任暧昧地加以处理的富于欺骗性的逻辑关系。脚下的道路仿佛看不到终点,跟在快步如飞的“两个士兵”身后,卡夫卡少年只能全力追赶。越走到森林深处,四处也越加昏暗,他内心的紧张感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加强烈。背在士兵身上的“步枪的黑色枪管”在眼前始终按照同样的节奏左右摆动,这使卡夫卡少年渐渐进入了“觉得像被施了催眠术”般的状态。
这时的卡夫卡少年已经全然失去了基于自我意志的选择能力,而处于自己对任何事物都无法作出判断的状态。
在这里,《海边的卡夫卡》中的两个平行世界里分别设定的主人公中田和卡夫卡少年所分担和共有的“解离”的身心状态,以非常清晰的表象为读者展示出来。
并且,这种军队里行军演习一般的状态,同“解离”研究的最高权威弗兰克·普特南在《日常生活中的解离与变成状态》(中井久夫译《解离》第十章,みすず书房,2001年)中论述的“性交与体育”的特征相吻合。
按照普特南的论述,在性交与运动(athletic)中“生成并扩张”的“第二意识状态”里,身处其中的人“将发生显著的生理学变化,其典型特征为,本人开始服务于自己快感体验的强化,注意力高度集中于瞬间与当下的活动,时间感觉也将发生变化。自我评价能力多半会发生中断或消失,无法马上调动起来(尤其是通常的判断力将被牺牲掉)”。
普特南进一步论述道:“性交与运动是最为典型的短命式状态的连续,沿着已经谙熟的路径向前移动,如果一切顺利,当事人将连续通过这种状态,并逐渐提高速度与强度。如果不顺利的话,当事人将在某种状态下踯躅不前。”
当卡夫卡少年感到“两个士兵”“或者正为我气恼也未可知”的时候,已经有了“踯躅不前”的征兆。他名副其实地被“两个士兵”强迫着“沿着已经谙熟的路径向前移动”,已经失去了“通常的判断力”。
尽管各种体育训练(演习)都属于十分艰苦的实践活动,但本人之所以能够十分顺从地按照前辈或教练的命令去做,正是这个道理。这种状态下,“注意力”仅“高度集中于瞬间与当下的活动”。之所以能够忍耐住这种状态,是因为被如下幻想所吸引:“沿着已经谙熟的路径向前移动”的第一阶段行动的连锁之后,在第二阶段自己就有可能成为另外一个自己。“在性交的情况下”,那种幻想便是“性高潮”;在体育运动中,则是期待“胜利”为自己带来“夸张化自我评价的浮躁状态”下的“快感体验”。
仿照此过程,将“杀人”加工为“快感体验”的,正是军事“演习”。但是,那不过是与自己“被杀”的最糟糕的“不快”体验相对置,而将“杀人”硬性地伪装成“快感体验”的结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