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工》与《海边的卡夫卡》的关系
我曾经就小说《矿工》中自我意志、自我选择及选择前提等问题,写作了一部题为“作为事件的阅读”的研究著作(东京大学出版会,1996年)。《矿工》其实是一部包含着诸多问题的小说。
不妨遵循卡夫卡少年的评述,对小说《矿工》的几个主要问题进行一下梳理。首先,卡夫卡少年认为主人公“对于眼前出现的东西他只是看个没完没了,原封不动地接受而已”。的确,容易令读者产生如此印象的描写确实有很多,如下这段小说开篇处的文章就比较典型。
从刚才便走进了松林,但是松林却远远要比画中所见的更为漫长。不论走到何处,都只见眼前生长着的一棵棵松树,对松林却全然不得要领。不论怎样行走,松树如果不展现它的景致便令人无可奈何,莫不如索性一开始就对着直挺挺的松树干瞪着眼好了。(《漱石全集》第三卷《虞美人草·矿工》,岩波书店,1966年)
确实如卡夫卡少年的感想中所说,主人公对于眼前所展现出来的一棵棵松树“只是看个没完没了”而已。但需要留意的是,那却绝非“原封不动地接受而已”。《矿工》的叙述者首先将看到的远处平地上无数松树茂盛生长的景致,使用语言方式以“松林”一词加以认知。“松林”一词自《万叶集》时代起,便用作描述原野上松树成林的表象用语。也就是说《矿工》的叙述者,在将无数松树使用积分式的表象语言进行感知的基础上,又将一棵棵松树进行了微分式的认知,进而在记忆中,将眼前的景致与出现在羽衣传说及三保松原①等图像中松林的大众化绘画表象统合起来。
但当实际走进“松林”中时,积分为绘画式表象的作为整体对象的“松林”其实并不存在,展现在眼前的只是一棵棵松树无休止的连绵延续。对此,叙述者感到异常焦躁。这里提出来的问题是,尽管曾一度使用语言来认知对象,但自己实际的感知体验与使用语言认知而获得的经验之间,往往会产生差异。这一点,其实同《海边的卡夫卡》这部小说的题目所涉及的,同题绘画与歌词之间、绘画式表象与语言式表象之间的关系这一主题有着密切的关联。
于是在这里,微分与积分、部分与整体、内部与外部、分解与统合等诸多认识论范畴的问题便接踵而至。并且,通过一系列连续性瞬间行为与认知之间的偏差,最终表现出来的,是以绘画表象方式从他人那里得来的关于“松林”的认知框架,在《矿工》叙述者实际走入“松林”之后逐步遭到瓦解的过程。
将眼前展现出的与图像中所见景致相同的对象,首先使用“松林”一词加以认知,然而,当走入自己曾判断为“松林”的对象中时,却全然无从获得认知与判断的整合性。这便是《矿工》叙述者坦率的自我告白中所呈示出来的问题。
卡夫卡少年所说的“他几乎没有自己作出过判断或选择”、“十分被动”等感想,正源自《矿工》叙述者如上的特征。每一次选择本身,都会有选择的前提存在,而选择的前提又会有其前提存在。如此追溯上去,便会发现那些前提并非源于自己,而往往来自于他人。人的语言式认知,其实与他者性问题密不可分。对此通过诸多视角进行逐层揭示,这正是小说《矿工》的主要特征。
正如大岛质疑的“那么说,你在某种程度上把自己重合到《矿工》主人公身上了?”一句话所暗示的那样,《矿工》的故事不仅为卡夫卡少年离家出走的设定提供了一个情节上的预设,而且如大岛提及的歌德“世间万物无一不是隐喻”一语所直接提示出的,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同夏目漱石的《矿工》之间,也具有明确的隐喻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