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比起江户日本时代的商人,无论在政治、经济,还是文化表现上,明清时代的商人也差了许多。日本商人不仅对政治有深刻影响,在文化教育上,商人阶层对儒学的普及、教育的普及,甚至国学的发展等方面,也贡献卓著。这方面日英文著述甚多,这里不一一细述。(可参见津田秀夫、松本四郎、Luke Roberts、 Edward Pratt.)只举一个例子来说明。江户中后期,各藩陷入财政危机,不少向本地商人或豪农借贷,使一些商人借机主宰大名的财政。1855 年,长冈藩财政严重亏空,不得不找到本地第一号财主、家产二十万两的金井孙兵卫谈判,许诺他一百石的年贡奉、武士的身份,要求他贡献五万两资产解救政府的危机。面对这样的盘剥,换了明清时代的商人是很难抵抗的,他们一般更愿意通过献金换来政府的各种优惠,为日后赚更大的钱打下基础。但金井孙兵卫则断然拒绝。他对政府的财政提出了一系列批判,并指出,如果政府还是这样行为,他给了钱也都烧掉,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于是他提出了先决条件:由他接掌政府的财政!最后是政府投降,给了他年贡奉三百石的高官,执掌财政改革。(新泻县:799-800.)明清时代的商人,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总之,尽管余著钩勒出中国商人的诸多业绩,但这些业绩比起欧洲和日本前近代的商人来说,未免鸡毛蒜皮,其意义实在不可夸张。
余英时等一批学者试图通过儒家的“工具理性”与现代经济的接轨,来回答中国现代化的问题。其实,这种所谓“工具理性”,并不是现代中国所急需的东西。他们在这方面的学术努力,如果被执之为一个文化坐标,就会误导了现代中国思想的走向。这当然也不能责怪他们。整个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不断在问一个问题:中国为什么没有西方现代化中那种“工具理性”?传统派的“原教旨主义者”们,更把这个问题进一步误导简化,称中国文化在精神价值上超过西方,但是在“工具理性”上略逊一筹,只要在“工具理性”上和西方现代文化接轨,中华文明就能超越西方。可以说,这些已经成为现代中国精神传统中的核心问题。生活于其中的知识分子,也无时不受之塑造、在自己的学术中回答这样的问题。
但是,这是个肤浅的问题,甚至错误的问题。现代中国并不急需挖掘传统中的“工具理性”,而是需要思考怎么把这种如脱缰之马的“工具理性”纳入一个良好的道德和社会秩序。看看山西黑窑案和广东河源市打死讨薪民工的事件,任何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些不过是中国式“市场经济”的冰山的一角,绝非两个没有代表性的特例。发财致富的“工具理性”,早已经到了把人“工具化”到了不是人的地步。
在讨论韦伯的学说时,新教中“前定论”的文化和社会意义,往往被中国学术界简化为一个“工具理性”。这实在是对基督教精神传统的漫画化。所谓“前定论”大致是讲:你死后进天堂还是下地狱、你是否是“上帝的选民”,早已经被上帝决定了。你在此世中如何行为、取得什么成就,对上帝给你“前定”的命运不能产生丝毫影响。韦伯分析说,当人们相信这一“前定论”时,因为不知道死后的归宿,心里产生了极度的焦躁和恐惧。于是,他们拼命地在自己的生活中观察自己是否有进天堂的迹象。比如,他们相信:自己在现世的成功,说明了上帝的信托和安排,这可能就说明自己是“上帝的选民”。为了获得这种进天堂的迹象、缓解可能下地狱的焦虑,他们就拼命赚钱,发展出我们所谓的“工具理性”。
可惜,我们在讨论这一问题时,往往忘记了一点:发财并非新教徒们心目中唯一的进天堂的迹象。把人在现实中的什么行为解释为“上帝选民”的证据,是由社会主流的文化框架和价值观念来决定的。社会如果把财富当成最高价值,当然当企业总裁就是日后进天堂的先兆了。但是,如果社会强调人的德行,那么人们在同样的心理压力下,追求的就不一定是财富,而是美德。马丁·路德学说的一个道德上的意义是:你做好事行善,并不是为了谋取上帝的奖赏。你死后的命运早已被上帝所预定了,你无论做什么事情也不能改变这一点。那么,你在人间的行为,就不是和上帝的交易——似乎你好好表现,死后上帝会提拔你一样。上帝不屑于做这种交易。你的准则只有一个:上帝对人类有无限的爱,你要时时感念这种爱,本着上帝的荣耀(God’s grace),爱你的邻居,不问任何功利性的后果。这种把自己从上帝那里领受的爱也推广到对别人的爱的信念,和儒家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以家庭之爱推己及人的哲学,不无殊途同归之处。在清教徒的世界里,自己日常生活中是否有这种美德,更是上帝恩宠的证据。上帝按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人。因此人身上有上帝的标记。经济运作中的“工具理性”仅仅是“前定论”的一个社会后果,而且很可能并不是最重要的后果。我们不能把“前定论”的道德后果置之不顾。如果一定要用“前定论”来讨论中国文化的现代性的话,那么儒家中是否有能和“前定论”的道德后果接轨的东西,才是更有意义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