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揆”在农村还是根深蒂固,最后成为老百姓“闹事”(即所谓“群体事件”)的主要形式。比如一个村子冒死越级投诉,即“越诉”,相当于现在中国的“上访”,在当时属于违法的。更不用说这种“越诉”常常伴有暴力行为。村民知道官府要惩罚,就在诉状上按“一揆”的文书样式,大家围着大圆圈签字。官府于是找不出头领,也只有法不制众了。甚至在江户时代前的中世末期,村里公共集会和讲演乃至携带武器的权利就很发达了。农村的这种平等精神和组织结构,在明治时期是自由民权运动的基础,至今仍然被视为是日本民主的草根资源。二战后日本占了个便宜,因为美军占领,白拣了个民主。但是,看看现在的世界,被美军占过的地方有几个能发展出成熟的民主制度?看来,日本还是有“一揆”这样的本土资源,使民主制度顺理成章地确立。
相比之下,中国这两千多年,皇权不断扩张,官僚机构的手越伸越长,民间的草根组织无从发展。我研究中日历史就深有感触:研究中国史,比如清朝,中央档案汗牛充栋,说明上面的官僚机构复杂,必须靠文件才能运转。但到了县以下,几乎什么档案文书都没有,说明那里没有什么像样的组织结构,根本不用文献。再看江户的日本,幕府的“中央”文献也许赶不上我们第一历史档案馆保存的东西气派,但村文书异常丰富,甚至农民的小本经营也有详细的帐本。这说明人家一个小小的村子,机构复杂,非得有文件不能运转。要知道,政治架构是必须有等级才能运转的,连最民主的社会也是如此。但社会关系可以以平等的概念来规定。我们这里的资源,都被吸进政治架构,即从村子里被吸到中央的衙门中,最后导致草根社会败落,社会被政治化。或者说,政治的等级,塑造了整个社会和人的生活。我们的心理现实和感情生活也就被等级化了。
孝和爱最大的不同也就在这里。孝是描述和强调一种纵式人间的关系。爱是描述和强调一种横式的人间关系。中国人重孝,西方人重爱,这从孔子和柏拉图就开始了。这多少是适应两种社会、政治制度的需要。这也是我后面要讨论的问题。
一个被孝所规定的纵式社会,并非没有横向的爱欲。只是这种爱欲被压抑了,乃至有许多心理畸形。一旦纵式社会的基本秩序动摇、失范,爱欲就会奔涌而出,形成爱的文化。
我们不妨谈谈2005年10月去世的百岁老人巴金。巴金的力量,当然和他晚年“讲真话”的人格有关。但是,他一生事业的基础,还是年轻时候写的《家》、《春》、《秋》这几本小说奠定的。这几本小说,翻成英文会平淡无奇,看不出好在哪里,却塑造了几代中国人的心灵。为什么?因为这些小说写的是爱与孝的冲突,以及爱如何被孝所压抑,如何对孝进行一场无望的反抗。再往深说,这并不仅仅是言情而已,而体现了中国人对建立一个以横向的人际关系为基础的社会的渴望。这正是五四的精神。
这也不奇怪,五四时代的《家》、《春》、《秋》,在文革后期对年轻人格外有感召力。上个世纪70年代上初中时,听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女孩子说,她晚上偷着看巴金,通宵不睡,枕头都被她哭得湿个透。文革结束后解禁,我还记得全家人到王府井新华书店排队,买的就是《家》、《春》、《秋》这样的书。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文革中有个“反动”的“手抄本”,叫《第二次握手》。等后来公开出版之后一看,觉得实在荒唐:这么一本幼稚的言情小说,怎么会有政治意味?其实,说其“反动”并不是冤枉。言情鼓励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横向关系,以及对这种关系的忠诚。在那个夫妻都要互相揭发的时代,这种横向的忠诚岂能让政治权威容忍?这也难怪,从50年代初的《红豆》,到80年代初的《爱情是不能忘记的》等等,言情小说一直都被一些人所侧目,觉得其中表达的东西不太安分。
如今的中国,在社会和文化层面好像已经开放得不得了了。人们似乎不需要巴金了。那些更幼稚的言情小说,也没有几个人能看得下去了。当你想怎么爱就怎么爱的时候,表现爱被纵式权威压制的书当然也就无法引起人们的共鸣了。然而,在一个还没有建立横向的人际秩序的社会,在感情世界被纵式权威宰割了几千年的文化中,人们真会一夜之间学会享受横向的感情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