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所知与为人所用(2)

接着他举出吴起、商鞅的例子。吴起告诉楚悼王,楚国的传统,是大臣的权力太重,分封的贵族的权力太重。这些人对上制约了君主的权力,对下欺压百姓,这是贫国弱兵之道。不如在第三代时收回分封的贵族的爵禄,废掉百官的贵族等级和待遇,精简不急需的官位,任用干练之士。可惜悼王仅实行了这些政策一年就去世,吴起随之被肢解。

商鞅则教秦孝公以“五人为伍、二伍为什”的军事系统组织社会,其中一家犯罪,伍什中的各家都跟着连坐同罪。他烧毁诗书,严明法令,杜绝私人的托请和“后门”,以国家的需要为准则来兴劳役,禁止臣民出国谋求官位,提高农民和士兵的地位。孝公执行了这些政策,君主的地位有了保障和尊严,国家也随之富强。但是,八年后孝公去世,商鞅也被车裂。

韩非最后总结:楚国不能行吴起的政策而陷于危弱混乱的局面,秦国执行了商鞅的政策而富强。这两个人的观点,已经被证明是正确的。但是,吴起被肢解,商鞅被车裂。这是为什么?因为大臣苦于严明的法律,百姓厌恶国家权力。当今之世,大臣贪图自己重要的地位,百姓安于混乱的秩序,这比秦国、楚国当年的习俗还严重。如果君主没有悼王和孝公那样贤明的鉴别能力,有法术的人,怎么可能冒着吴起、商鞅那样的危险,向君主进献自己的学说?这也是世界混乱而没有霸主的原因。

韩非在这里明确地告诫统治者:君主的利益和其所统治的“群臣士民”的利益是相反的。法术是帮助君主控制“群臣士民”的统治技术。那些掌握法术的人,就如同吴起、商鞅一样,成为君主的宝贝,却是“群臣士民”的祸害。所以,君主一定要有敏锐的政治判断,根据自己的利益重用有法术的人才。这体现了法家立足于君主利益的政治哲学,和儒家立足于社会利益的政治哲学是如何截然对立。然而,这段故事中令人毛骨耸然的残酷,却更有文化深意:一个人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君王能够收藏一块宝贵的石头,竟然不惜两只脚被砍掉。其实韩非自己就跟和氏一样,视自己的学问如那块玉璞,冒死要献给国王,最后被秦王下令在狱中饮毒自尽。他自然不会问:付出这么大的牺牲,意义何在?人的价值又在哪里?

面对列国兼并、天下大乱的局面,人们必然要寻求一种合理的政治秩序。韩非所代表的法家学说,主张一位卓越的“人主”掌握绝对权力,并把所有人都当作他的权力工具。这样才能建立有效的秩序。韩非对“和氏之璧”的冷血叙述表明,他并不关心为了一块玉石被承认而牺牲两只脚是否值得,他关心的是怎样有效地识别这样的玉石。他并不关心个人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他关心的是统治者是否能把有才能的人选拔出来为己所用。秦始皇灭六国而实现统一,就是韩非的理想的实现。其政治哲学归根结底,就是以天下为国家。 “人主”通过所谓“法术”操纵所有人的命脉来维持政治秩序。这套“法术”具体则要落实为一套控制整个社会的官僚体系,使国家机器渗透到社会的各个角落,一切服从于国家意志。在这样的政治框架中,和氏所追求的最高价值,不管是就玉石而言还是就自己而言,都是得到最高权威的承认,也就是为人所知。而从韩非接下来用吴起和商鞅的例子进行的阐述看,为人所知就是为人所用。或者说,人生的最高理想就是成为最高权威的工具。

在某种意义上,和氏寓言中的法术之士,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原型,尽管他们后来换上了儒家的衣装。他们认为“群臣士民”只会为自己的私利着想,满足于为了私利而彼此讨价还价的无限争斗,只能导致混乱的秩序。他们这些法术之士,则是如同和氏一样的特殊人类,不仅有大无畏的献身精神,而且从不为自己的利益考虑,只为社会整体的利益而奋斗。这种使命感,使他们自信他们掌握了真理。被君主任用,简直就是他们的天赋权利。国家要由他们经营。他们应该运用国家权力,取代“群臣士民”管理自己事务的权利。他们拥护专制君主,也是因为这样的制度给他们通过集权的方式实现自己理想的机会。所谓“以天下为己任”,不过是体现了他们把自以为掌握了的“国家理性”强加于大大小小的社会群体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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