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是家喻户晓的名言,平白浅显,几乎不用白话翻译;但摆在《论语》的开篇,不免让后人战战兢兢,大家无不竭精尽智地挖掘其中的微言大义。日本江户时代的儒学家伊藤仁斋甚至称这开篇一章为“小论语”,是《论语》精神的集中体现。
把这几句说成是《论语》精神的体现,我大致可以接受,只是理由和前人有所不同。在一些人看来,这段话表现的心境,几乎是《论语》中出现的孔子的最高境界。那就是伊藤仁斋所谓的“乐”或“诚悦乐”。李泽厚先生也由此强调中国文化的精神是“乐感文化”。不过,孔子在《论语》中更表达了悲哀,表达了绝望。这种悲哀和绝望,并不仅仅反映着现实的困境,也包含着他的学说所碰到的“价值极限”。对此,他有时自己也不敢面对。这第一章看似很潇洒快乐的话,到最后一句“人不知而不愠”则显示了一股酸楚的逃避,我称之为“孔子句法”。这一“句法”,在《论语》中不断重复,是读《论语》的一个“眼位”,可惜基本被前人的解读所忽略。至于这一“孔子句法”到底为何?孔子不敢面对的悲哀和绝望是什么?需要放在此段解说的最后再谈。我们先解释评论他的字义。
这一段有两个关节。第一是“学”和“习”,我们白话中的“学习”就是由此而来。许多中国人乃至外国人都认为,“学习”是中国文化的根基,是中国人的价值观念。比如中国是个考试的王国。即使到了美国,大家也觉得中国孩子特别喜欢“学习”,美国孩子则更喜欢打球,等等。 “学习”二字无疑非同小可。第二个关节,则是自己的“学习”和别人有什么关系。所以才有“有朋自远方来”,以及“人不知而不愠”之说。总之,我们需要搞清楚,那些喜欢“学习”的人,在当时的社会中是什么样的人?他们被人“知”或“不知”,意味着什么?
关于“学”和“习”,《论语正义》里引述古人各家的解释,说“学”就是“觉”,“以觉悟所未知也”。有人很自然地引申说,“学”就是觉悟到某种真理。至于“习”,《说文》中解为“鸟数飞也。”大致是指鸟飞翔时翅膀不断重复的动作。本来“习”的繁体字就写作“習”,上面是个“羽翼”的“羽”字,显然和鸟的翅膀有直接关系。朱熹亦解:“习,鸟数飞也。学之不已,如鸟之数飞也。”由此可见,“习”是重复练习之意。
古人的书写工具非常原始不便。我们可以随手写出或打出一串无关紧要的字,但古人则要把字刻下来,费劲不说,还要有工具和材料,所费不薄。所以,他们一般用字慎重,每字都有其特定的意思。我们这些习惯于现代便利的人,必须以诚敬之心对古人的用字小心厘定。把“学”解释为“觉”是有语源学的证据的(具体见《论语正义》里的小注)。不过,这里的“觉”,大概就是“以觉悟所未知也”,即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懂得一个道理;不可过分解释。若引申为觉悟到某种真理,就有些像基督教传统中的“觉醒”(awakening)了,讲的是突然间对真理的认识或洞察,仿佛获得了一种“神启”(revelation)。宋以后受佛教“悟”的影响的儒家,往往喜欢这样“拔高”。若再把“习”解释为“实践”(这词实在太现代),此句就成了将自己“觉悟”到的真理放之于实践,对世界进行改造。这多少有几分像基督的救世精神,或者法国启蒙传统中那种以人之理性来改造社会的乌托邦式情怀。其实这一句语气平平和和,自得其乐。这也是此句的优美之处。领悟真理,指导实践等等解释,则显得太浮躁张狂,和整句的情调不和谐。后来王守仁解释说“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则更是离谱。孔子哪里讲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