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儒学与宪政(1)

孔子最大的悲剧,不仅在于他的学说是春秋战国时代政治上的输家,更在于他所开创的儒学,后来被用来装点韩非所描述的那套血淋淋的国家理性。自此以后,儒家学说基本上是在君主专制的大一统政治格局中展开。乃至到了二十世纪,连像钱穆这种以儒学思想为最后归宿的历史学家,居然也在《国史大纲》中歌颂大一统的政治秩序,哀叹民国以来向西方学习民主宪政的努力只是带来了腐败。难道儒家中就没有宪政精神吗?一个无耻之徒背叛儒家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最可哀的,乃是钱穆这样一个有人格、有学养、值得尊重,并自以为是儒家文化传承者的历史学家,在最根本的问题上背叛了孔子。儒家精神的堕落,实在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就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孔子和宪政的关系是什么?

这表面上是个西方中心主义的问题。比如照钱穆看来,“民国以来,所谓民选代议之新制度,终不切国情,一时未能切实推行。而历古相传‘考试'与‘铨选'之制度,为维持政府纪纲之两大骨干者,乃亦随专制黑暗之恶名而俱灭。于是一切官场之腐败混乱,胥乘而起,至今为厉。”照他说来,西方自有西方的宪政,中国自有中国的科举。学了宪政废了科举,一切腐败就应运而生。当然更不用说,以宪政来考察儒学,实乃荒唐之极,完全脱离了中国文化的脉络。

这是我指责钱穆背叛儒家的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这里无意把早期的儒学打扮成一个宪政之学。我只是提醒读者注意,钱穆的话至少揭示了一个事实:先秦儒家比我们离宪政更近。从世界史的角度看,西方的宪政,也非自古就有。欧洲中世纪的政治神学,并不是宪政学说。但是,这种神学中的一些观念,比如“国王的二体性”,对于西方走向宪政,有着相当大的助益。“国王的二体性”,是我开篇就进行讨论的一个重点。这一观念,源于基督教的传统:耶稣有两个身体,一个是世俗的肉身,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另一个是和上帝合一的永恒之躯,是不会死的、无所不在的。后来这一观念在英格兰演化为“国王的二体”:一个是世俗的、会死,会犯错误的;另一个则是不死的、不会犯错误的,是国体和人民的化身。在宪政的框架下,后一体在关键时刻往往由国会来代表,以约束国王的世俗之躯的行为。类似的观念,站在中国文化的立场上看来似乎很怪异,但在孔子时代也并非完全缺乏。比如在《左传》中,晏子就提出了君主的双重性的理念:一重是作为一己之私的君主,一重是代表着社稷的君主。晏子作为社稷之臣,只忠于后者,对前者则没有义务。孔子在《先进》中也讲得很清楚:“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言下之意,大臣即使是对君主,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断无作其工具之理。后来孟子再进一步,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主张,实际上对君权的几个层次做了分别。儒家的这种精神,其实和宪政已经相当接近。但是,为什么欧洲的“国王二体论”发展成了君主立宪的理论,晏子的双重君主论则没有结出类似的果实?

要完满地回答这个问题是不可能的。英格兰宪政的发展非常曲折复杂,有诸多的历史机缘,无法仅仅从观念上寻求答案。在二十一世纪这个起点上,宪政发展也并非一定要借助于基督教的传统,更没有必要和“国王二体论”有什么关联。毕竟我们有了现成的宪政体制可以模仿,也有现成的理论可以借鉴。但是,宪政从无到有的发展,就不这么轻松。其创造者们必有一系列的运气,外加上一系列有利的意识形态和文化传统的滋养。我这里的解释是尝试性的:在中世纪欧洲特别是英格兰复杂的政治现实中,“国王二体论”的政治神学,给当时的人们提供了一个观念结构。这个来自基督教传统的观念结构,把最高权力的持有者进行了俗圣二分。这种划分,比较接近理性的政治现实。任何最高权力都有双重性:一重是用来满足个人的野心和欲望,一重则是公共权力,服务于公共利益。当这样的观念结构深入人心后,用国王的公共义务来约束国王个人行为的早期宪政意识,就比较容易被接受。

中国自殷周革命以来,“上帝”的观念逐渐衰微。在《尚书》中,“上帝”随处可见,在《左传》、《国语》总也频繁出现。但在《论语》中就基本消失了。这当然不是说没有例外,比如在《论语·尧曰》的第一章,就有“敢昭告于皇皇后帝”等等,“帝”字出现数次,多指的是“上帝”。不过学者们历来认为,此章杂采《尚书》各篇,乃复述古书,且不冠以“子曰”,可见并非孔子自己的言论。《中庸》中孔子讲“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这里也是在解释既有的礼仪的含义,并不细论。总之,对这种“上帝”的传统观念,孔子虽敬,但不做发挥,态度很消极。比较《尚书》和《论语》,可以明显看出“上帝”概念之边缘化的过程。当然,上古的史料非常零星不全,我们无法准确地把握上帝逐渐淡出的过程的起承转合。但是,最粗糙的轮廓还是可以钩勒出来。商代的统治借助于巫祝之术,统治阶层其实就是个巫师集团。周代的政治哲学,则是周武王所谓的“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周代虽然还借用神权政治的词汇,如“上帝”等等,但在周代的意识形态中,感应上天,最终还是要靠有效地治理人事。这样,人间的“治道”取代了巫祝之道,神权政治转化为贤哲政治。合理主义、人文主义,渐渐占据了意识形态的主流。“上帝”的概念终于被排除到政治哲学之外。孔子干脆“敬鬼神而远之”,对人间以外的事情存而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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