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个口味品尝中国文学·宇文所安

◇ 庄子的想象是哲学家的想象

记  者:在《他山的石头记》里,有篇文章说到春秋战国时期,中国人的“自我”是怎么产生的,非常有意思。

宇文所安:我想探讨的是:一个与身体脱离的“自我”概念的源头在哪里?也就是说,在身体之内,还居住着一个与肉体分离的“人”。对这个问题所进行的最精彩的哲学思考,是《庄子·齐物论》中的一个段落。肉体有“百骸、九窍、六脏”, 究竟哪一部分盛纳着那个“自我”呢?庄子非常喜欢这个自我寻找自我的吊诡游戏。庄子是通过游戏的、戏剧化的想象来寻找自我的。庄子的想象是哲学家的想象。我所感兴趣的先秦文化,是一种复杂的文化。我不太喜欢人们在谈论先秦的时候总是说,这是儒家的,这是道家的,这是名家的……一种非此即彼的简单的划分。当时的社会生活和人们的精神生活是混杂和多元的,我甚至觉得诸子百家的文本有时候会有意压抑那些令人不安的东西,譬如暴力,譬如通过对身体的自残来实现一个完满的自我。一些华侨学生读到这些古代文本时,会大吃一惊:这不是他们印象中的中国文化,不是“温良恭俭让”,而是有英雄主义、有暴力,有许多和中国想象不相符的东西。但是他们一旦得知这些,会十分入迷。

记  者:您谈论过一个很有容量的字“怀”。现在人们还常用到它,譬如“胸怀”、“情怀”、“怀才不遇”、“虚怀若谷”等等,想请教这个字对今天的意义。

宇文所安:啊,都是没想到的问题,我得想想。战国时代流传的很多故事,是关于一些外表其貌不扬、内在蕴涵某种特异才能的人物。常用的一个字是“怀”。

“怀”一般来说总是和隐藏有关:珍宝怀藏于内,用以献给合适的人,或者等待被合适的人发现。“怀”有意思的地方是:在中国文化中,人们很强调表里如一,心里想的和外在行动要一致,这样才“诚”才“真”,但前提假定就是,人有一个内,一个外。内里的好与外在的好吻合时,人们认为这才是好的。内、外问题是具有普遍性的,但是中国文化格外关怀这一问题。

◇ 没有一个简单的“过去的真面目”

记  者:您关注过“五四”一代对中国古典文学史的重新写作,能谈谈其中存在的问题吗?

宇文所安: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20 世纪中国文学生成时,把中国古典文学一并国有化了。比方一个清朝的文人,可能觉得跟一个朝鲜的诗人或者一个日本武士有共鸣,而不会跟一个中国农夫有共鸣,是以阶级来决定身份认同,而没有国界的感觉,是泛文化的概念。而到20 世纪时,随着民族国家的生成,认定身份的方式发生变化,就有了“这是我们中国的文化”的说法。也就是说,这些新的叙事性文学史是“中国文学史”,文学史的书写和中国作为民族国家的新意识紧密相连。这种叙述与“白话”意识形态结合在一起,与“白话取代文言”的故事结合在一起,延续到今天。

记  者:最近新发现的周作人的《近代欧洲文学史》,跟他的《欧洲文学史》一样,目标“不在客观描述欧洲文学之来龙去脉,而在开启中国自身之‘人的启蒙’”。您怎么看这种带有主观意图或称使命感的文学史写作?

宇文所安:这在周作人时代可能是好的目标,但是现在中国应该是世界文化和世界文学更活跃的参与者,而不应该仅仅只是关注自身。人们应该学习世界文学,因为世界文学对全世界的公民都很重要,也非常引人入胜。欧洲是世界的一部分,中国也一样。

记  者:您主持的新的《剑桥中国文学史》将会采用一种什么样的叙述的角度、口吻和方法来再现所谓“过去的真面目”?

宇文所安:如我在演讲里所说,没有一个简单的“过去的真面目”,我们找到的真实不是历史中的一个瞬间,而是那个瞬间如何生成和建构的过程。

◇ “春秋笔法”是一种阅读方式

记  者:前一阵,有学者提出“中国需要一场文艺复兴”,您怎么看?

宇文所安:我不觉得一个人可以要求其他人做什么事,或者发动一个运动,你只能从自己做起。

记  者:您欣赏“春秋笔法”吗?

宇文所安:那只是一种看诗/ 阅读的方式[ 换个角度,“作者行为”就转为“读者行为”]。

记  者:您一直在中国古典文学里运用一种新眼光和新方法来阅读,它有时候会从根本上改变我们原先的理解。您为什么要这样做?这种眼光和方法是怎么来的?

宇文所安:你应该问:如果一个人不用新眼光阅读,那是为什么?至于这种眼光是怎么来的,很简单:通过多年的阅读,仔细、缓慢的阅读。

记  者:哈佛的学生对中国古典文学课感兴趣吗?您这几十年所做的学问有没有传人? 

宇文所安:在过去,比较文学系做欧洲文学研究的人总是比做亚洲文学来得多,我是反对这样的。哈佛的东亚?还比较大,有许多做中国文学研究的同行,不算太冷清;有些大学可能教中文的就一两个人,那可能是真寂寞了。现在越来越多的哈佛本科生想学汉语,可能也有一些实用的考虑;对中国古典文学感兴趣的也越来越多,但从选课的情况看,可能现当代文学对他们而言更容易进入一些。一般来说,我每年收1—2 个研究生,有很多是非常优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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