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进成都(2)

因为不希望遗漏沿途的每一幕风光,她常常会裹着真丝睡袋,在甲板上度过整个夜晚,看着黑夜天空里的星星,看着它们唤醒早晨的太阳。

在航行途中,一经停靠港口,露丝就会急匆匆地跑下船去,来到沿江的小城镇上,去搜寻越来越真实的中国景象;随着每一里(相当于三分之一海里)航程的推进,她心目中的中国景象也变得越来越清晰。她发现在灰尘漫天的街道,一排排商店,出售着珍奇宝物。她后来写道:“商店连着商店,面向街道开放,到处都是最漂亮的瓷碗,碗壁薄如纸,上面绘着不可思议、魅力无穷的颜色;还有一些方盘子,上面绘着雄壮的大龙;细心的艺术家在茶壶上和杯子上画上枝叶繁茂的竹子,所有这一切并不是为了赚我们的钱财。”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成群好奇的当地居民追随她。她发现,她的微笑总能毫无例外地得到对方的友好回应。

她在扬子江上乘船航行数百里,途经三峡地带,那里陡峭的悬崖从水面上笔直升起,高达数千英尺。她可以长达几个小时地坐在那里,看着船只穿行于这些惊心动魄的航道,它们就像18世纪的诗人李白在诗里所描述的那样,山峦无穷,蔚为壮观;然后,她会看到犬牙交错的悬崖不断变幻的景色,它们时而隐藏在深深的阴影里,时而被云彩和雾气所遮盖,时而在落日光芒的照耀下丝缕毕现。

沿途可以看到很多简陋而摇摇欲坠的农家小屋,按照露丝的说法,它们的面积很小,而且极不安全,甚至还比不上建在危石之上的燕子窝巢。她还看到了连绵不绝的绿色梯田,稻浪翻滚;一些裹脚的老妇费力地保持着平衡,照看着被圈养的猪鹅或者山羊。牛群驮着装煤的大篮子。似乎每一寸可耕的土地都得到了充分利用。一位捕捉熊猫的猎手迪安·塞奇注意到,当地人会想尽办法在悬崖上耕种农作物,那样高耸的悬崖,即便山羊“都要反复思考才敢爬上去”。

一天黄昏时分,露丝从甲板向江岸望去。在她看来,这段航程是一段充满神奇色彩的时光,因为她说过,“夜幕降临之际,我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伤情绪,感伤某种尚不可知的东西”。随着两岸夜色变得越来越厚重,她看到“远处有一所用芦苇搭起的小房子,它与土地、天空和水面融合在一起,只透出一点点黄色的光亮;从简陋的房屋结构里透出的这一黄色光亮,还有一缕炊烟,让你想起这就是家园,至少,这是一些人的家园”。微弱的光亮点燃了露丝心中的感伤情绪。就在此刻,就在子夜时分,不可能的事情竟然发生了,白昼与黑夜交会,一个家庭的住所与其周围的土地、天空和水面竟然共同成为一种永恒的存在。露丝写道:“中国已经走近你了,我的上帝。”

她告诉珀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美国,有时候我会问自己,还要不要再回美国”。她这样说,并没有一丝的恐惧,而是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召唤。死亡与永恒,以及归属的思绪,一直在她的脑子盘桓,绝非仅仅因为她保存着比尔的骨灰。扬已经把比尔的骨灰从一个铜质骨灰盒里取了出来,放入了一个便于携带的纸质小盒子里,再把它放入一个钢质现金箱里。她在给珀基的信里写道:“我已经告诉过昆廷,如果在乡村遭遇了不幸事件,我希望他就把我埋葬在那里。”她很清楚自己预立遗嘱的意思。如果她在探险过程中死去,那么,她的身体,自然还有她的灵魂,都将永远地留在中国。

在位于上海西面数百英里之外的宜昌,露丝和扬换乘了“美陵号”船(音译);这艘船将把他们运送到伟大的山城重庆(现在的英语译名为chongqing,当时的英语译名是chungking)。他们即将跨越的扬子江中下游的一百五十英里,是世界闻名的危险航线。塞奇谈道,“这段航线是一段炼狱般的航程,它将穿越深邃的峡谷通道,这条通道是从崎岖不平的崇山峻岭之间开拓出来的”。

和以前一样,不管遇到什么危险,露丝只会感到更加安全。其中的部分原因与昆廷·扬有关。不论乘船旅行,还是江边漫步,他丰富的野外经验都能给她带来最乐观的预期结果。她写道:“如果昆廷有朝一日成为一个执掌大权、并且具有思想影响力的人物,最终实现兴国的理想,我是不会感到惊奇的。”她对扬的评价得到了一个重要群体的认同。在任何地方,不论是猪狗猫,甚至是山鸡,都会悄悄跑到扬的身边,希望引起他的注意。“黄埔号”船上有一只吉祥动物,是一只带斑点的猫,它常常会找到扬,爬上他的肩膀,摩擦他的耳朵,玩弄他的头发。露丝写道:“有一些人,他们的数量不会很多,懂得动物,他们几乎可以用某种不语的方式和动物们交谈。”

她决定,在这次沿江旅行的途中,把探险活动的财务管理大权交给扬。这样一来,每次需要支付苦力薪酬的时候,每次需要结清酒馆欠资的时候,他就不必一次次地向露丝提出申请。他可以自己掌握现金,需要时即可自行支付。这是一种极大信任的表示方式,也是一种很有意思的表示方式。与昆廷·扬一起深入乡村,如果按照当时西方的标准,扬肯定是露丝的随从人员;然而,露丝却以极大的尊重态度去对待他,把他看做一个旗鼓相当的、完全平等的搭档。

同时,她还得出了另外一个结论,这个结论与扬的荣誉相关:即便她不能带回一只活着的大熊猫,那么,让他完成自己的目标也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他参加这次探险活动,只得到很少的报酬,所以,应该给予他机会,让他射杀一只熊猫,把它呈献给南京博物馆。她觉得,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国家荣誉的问题。既然美国国家自然史博物馆已经展示了大熊猫标本,那么显然,中国也理所应当拥有自己的大熊猫标本。

露丝坚持一个条件:猎杀熊猫必须设置陷阱;提出这个条件并不是为了显示她的威严,而是因为,她无法承受射杀一只动物之后所带来的心灵痛楚。

她从来都不习惯于传统的探险方式,就像迪安·塞奇的探险团队所做的那样:他们只需一个小时即可剥去动物皮毛,第二天晚上就可以烧烤大熊猫“排骨”作为晚餐。

扬就像一个富有经验的专业人员,以自己特有的风格,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10月11日,他们来到了有着五百年历史的重庆山城,来到了难以接近的悬崖的前面;他们当夜留在船上,为下一步行动做好准备。第二天下午近傍晚时分,他们刚刚踏上了山城的土地,就被一群贫困到极点的苦力包围了。苦力们饱含敌意地相互推来搡去,争先恐后地抢着活干,希望能由自己运送探险设备;如果有幸抢到这份活儿,他们必须从江边出发,沿着在山石之中开凿出来的陡峭得令人恐怖的山路,将设备运送到高高的山城。苦力们显得越来越好斗,他们愤怒地大声喊叫着,慢慢向露丝和扬逼近过来。扬身上有一把左轮手枪,本来拿着这把枪,是可以轻易赶走围过来的苦力的。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他站在那里,比周围的人都高,开始向苦力们讲起了一个笑话。虽然露丝听不懂笑话的意思,但是,当她看到那些愤怒的脸庞渐渐露出了笑容,她明白了。在情况平缓下来之后,露丝一行,还有他们携带的行李,都被整理好,一起沿着陡峭而狭窄的山径小路,向山上行进。露丝和扬坐在舒适豪华的轿子里,轿子的四周由棍子支起;苦力们把轿子抬得高高地,沿着崎岖小道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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