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重要事件都开始于偶然。我对露丝·哈克内斯的故事产生兴趣,也是出于偶然的原因。1993年春天,我正在研究一本有关动物园的书籍,一则故事引起了我的兴趣;故事的叙述方式很直白,却深深地打动了我。从芝加哥布鲁费尔动物园的一期杂志专刊上,在随后与动物园市场部经理的谈话之中,我听到了哈克内斯的名字,知道她是一位服装设计师,一位社会名流。1936年,她踏上了已故丈夫的未竟之旅,来到中国川西交界的邛崃山,捕获了一只大熊猫,这也是在西方展示的第一只大熊猫。在那个年代里,熊猫捕猎是一件引起国际社会轰动的事件,熊猫本身也引起了西方人的极大关注:大熊猫在芝加哥布鲁费尔动物园公开展示的第一天,就吸引了五万三千名观众。这个单日的观众数量记录至今都未被打破过。
报纸上、杂志上、新闻快报上、喜剧漫画上以及广告上,露丝的肖像到处可见。她的熊猫占据着《芝加哥论坛报》头版新闻的位置,长达九天之久。一位报业人士告诉她,任何新闻事件都不可能占据如此显赫的位置,就连有关美国总统的新闻也甘拜下风。向来高傲的费尔德博物馆都不得不承认,在历史上,没有任何动物能够引起公众如此密切的关注。露丝·哈克内斯理当成为一位英雄,当然,最终她也没有成为英雄,不过,美国人向来喜欢这类人物。她的成就本应广为人知,《华盛顿邮报》声称,美国的每个高中学生都应当知道她的名字。按照这份报纸的说法,她成功地“让全世界都来关注熊猫的生存问题”。
这听起来不大可能,它不仅像一个故事,而且近乎幻想。
即便在今天,依然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传奇故事。
在青少年时期,我一直热衷于各种探险故事,尤其是动物世界里的探险故事,比如,基普林的《丛林图书》,还有《生而自由》。随后,我开始喜欢西方人荒原探险的故事,不论它们是虚构的还是古旧的,也不论它们是学术性图书还是无聊低级的图书,比如,奥萨·詹森的《我与探险联姻》,简·古道尔的《在人类的阴影之下》;还有达夫尼·谢尔德里克的《动物王国》,在这本书里还附上一份菜谱,教人在南部非洲草原上如何烤制蛋糕。
我当时正着手撰写一部有关动物园的书,书名叫作《现代方舟》,交稿日期非常紧迫,实在抽不出时间研究哈克内斯的故事,可是,我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激动心情。我订购了一本1938年出版的《淑女和熊猫》,这是一本二手图书,价格高达五十二美元,让我忿忿不已。可是,当我打开棕色包装纸,露出了图书形状之际,我清楚地意识到,露丝·哈克内斯的这本书我是买对了。她的作品兼有米娜·罗伊和简·古道尔两人的行文风格,时而妙语联珠,时而诗情画意,时而机敏有趣,时而大胆泼辣,笔触完全是现代风格的。(故事表明,她的内心没有丝毫的种族偏见,在那个时代里,很多以第一人称记述的探险故事,往往流露出作者根深蒂固的种族偏见。)我感到,一些深层次的东西,也许这就是一种人类的共识,是可以超越时间而沿承下来的。
与此同时,在写作另一本书的过程里,我意识到,美国的动物园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简单畜牧业已经成为一门高深的科学。动物专家掌握了无往不胜的技术,认识了动物的行为规则,动物园里各类动物的营养和护理得到了极大的改善。由于采用了DNA采样技术、人工受精技术、胚胎转换以及孵卵技术,人工环境里动物的繁殖问题,得到了极大的改进。动物园以太空时代的方式保存了很多动物物种。
可是,大熊猫似乎是一个例外。对于这个古已有之而又神秘莫测的动物,人类无法推测,在竹林覆盖的大山之外,它们的繁殖活动究竟具有什么规律。美国在这方面的记录尤其令人沮丧:在那个年代里,在美国圈养的熊猫宝宝里,没有一只能够熬过幼年时期的。(在美国,第一只活过幼年期的熊猫叫华美,它是在1999年抵达圣地亚哥动物园的。)
露丝·哈克内斯,这位被人长久遗忘的熊猫捕猎时代的服装设计师,她的故事一直不停地撞击着我的心灵。熊猫的家园寒冷而荒凉,如何让幼小的熊猫宝宝在远离家园的地方生存下去,这个问题连一流科学家都无能为力,那么,纽约曼哈顿一个热衷于出席各种晚会的女孩,又怎么可能在1936年做到这一点呢?不管怎么说,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如何获得喂养熊猫宝宝的正确配方,是一个连科学家都困惑不已的难题。就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而言,尽管露丝·哈克内斯在近五十年前就探索过熊猫的生存奥秘,然而,根据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的报告,“人类对这个物种的情况依然所知甚少”。面对大熊猫神秘的生存情况,生物学家显得一筹莫展。我对这一状况的认识越是清晰,就越是对露丝的探险故事心存景仰。
这还不是露丝探险故事的全部意义所在。露丝是一个魅力十足的人物,她的著述仅仅是她一年生活历程的记录,之前以及之后的生活情况,宛若一个神秘的谜,我们不得而知。实际上,对于在中国这一年所发生的事情,我希望了解得更多一些。我有成千上万的问题要问。
在探询过程的每个步骤里,在挖掘了或多或少的史实之后,我发现,她的冒险故事显得愈加丰富,愈加神奇,愈加令人感动。她真的在遥远中国战线的某个宫廷里出席过盛装宴会吗?她真的在过海关时把熊猫谎报为狗,然后带出了中国吗?她在1937年独自进行了第二次探险活动,在那次旅行过程中,她真的在法属印度支那的丛林里躲过一次火车车难吗?对我来说,这些问题只是令我困惑不已的众多问题中的一小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