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长明灌下一杯酒,招呼服务员把驼驼搀过去。驼驼愤怒地说:“你小瞧我,做学问我不如你,喝酒你能胜得了我?”
服务员过来搀他,驼驼一把打开:“都给我滚,用不着可怜我!”说完倒在轮椅上。
这晚江长明很迟才离开,他不想回家,夜晚的家总让他害怕,这是白洋离开后他才感觉到的。没有白洋的家不像家,夜晚把远比沙漠更空旷更凄凉的绝望抛给他,江长明必须借助酒吧来逃避它。
摇摇晃晃走出酒吧时,江长明知道自己醉了,他冲横溢着浪漫爱情和廉价色情的滨河路吼:“我没醉!”这一嗓子很有驼驼的味道。
江长明伸手拦车,猛看见疾驶而过的奥迪车里坐着沙沙,开车的竟然是外国人罗斯!
2
周晓哲让林静然把沙漠所的情况整理一下,他要向省长办公会汇报。
郑达远一头倒下,对周晓哲是个打击。不仅仅是失去了一位国宝级的专家,更重要的,郑达远主持的项目进行了一半,正到出成果的关键时期。这个项目能否如期完成,能否取得攻坚性的突破,直接关系到国际社会对治理腾格里沙漠的信心。说穿了,就是国际组织的援助能否拿到手。对一个内地穷省来说,这笔资金的意义大得不得了。
眼下要紧的事,一是尽快确定沙漠所所长的人选,二是把项目抓紧。特别是项目,绝不能耽搁。可是,谁能挑起这个大梁呢?郑达远不但是主持人,更是这个项目的调查者和实践者。老头子多年养下一个毛病,事必躬亲,有些完全能交给助手和学生做的工作,他也不放心。这下好了,他一走把大半个项目带走了。周晓哲侧面了解过,目前几个助手根本不具备挑大梁的能力,他们可气到两年不到沙漠去,最基本的一手资料都不掌握,可见科研腐败不是空穴来风,拿着高额的津贴和奖金,却关起门来做纸上学问,这种学术风气还了得!
当然也怪他自己,年初就有人提醒,说郑达远身体不好,长年野外作业,比农民还苦几倍,政府应该爱护这些专家,最起码要对他们的健康负责。他也看到过这方面的内参,呼吁政府不要以透支科学家的健康为成本换取眼前利益,科研人员的亚健康应该引起高度重视。当时他担任副省长不久,脑子里要考虑的事太多,加上项目紧,能否拿到这笔援助对他意义十分重大,便一门心思催着出成果,压根没考虑别的。
谁知仅仅半年,最优秀的一位专家便倒下了。
到底挑谁呢?到现在周晓哲还没主意。主动请缨者倒是不少,可都是冲所长这个位子来的,早上他还接到过电话,是人大一位老领导向他推荐龙九苗,说了一大堆好话,就是不谈他的学术能力。学术单位不谈学术能力,这跟寺庙不谈修行一个道理。他气了一阵,又觉这个比喻不太贴切。索性不想了,到会上听听别的领导的意见。
林静然走进来,放下资料,没走,反常地盯住他望。
“有事?”他发现这两天林静然老走神,少了刚来时的那份专注。
林静然想说什么,嘴唇轻轻一咬,没说,出去了。
怪诞的女人。
办公会开了一下午,出乎周晓哲意料,会议议程临时出现变动,一家省属企业工人闹事,改制进行不下去,足足扯了两小时,还是没拿出啥办法,反把他要说的事给拉下了。
周晓哲有点丧气,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要议,到底什么才是关乎国计民生的事?
林静然看他脸色不好,没敢搭话,轻轻放下一杯水,想走。周晓哲突然问:“你在沙漠所干了几年?”
林静然绝没想到,周晓哲会征求她的意见。
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还是刚才谈话的情景。按规矩,她这个秘书不处理副省长的日常事务,秘书分综合秘书和专业秘书,私话儿难话儿知心话儿一般只跟综合秘书讲,专业秘书只处理与专业相关的事儿。偏巧这几天综秘不在,陪友好城市的副市长旅游去了,周晓哲大约闷得慌,才把这么重大的事儿说给她听。
“笑话,跟我讲顶啥用?”林静然自嘲道。她庆幸没把那个人名说出来。周晓哲问她时,那个人名几乎就到了嘴边,她是多么的不成熟啊,还当是在老师手下工作。如果不是周晓哲突然提出另一个人,她这个低级错误就犯定了。
“孟小舟这个人怎么样?”周晓哲突然问。
林静然感到突兀,脸微微一红,呼吸紧张起来。
周晓哲紧跟着说:“有人跟我提起过他,听说很敬业。”
林静然悬起的心复又落下,感觉什么地方被周晓哲掐了一下。有点痛,有点意外。她在想是谁帮孟小舟说话?自己的估计真是没错,他果然抢在前面活动了。
“我想听听你的评价。”周晓哲认真起来,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
“我不太了解。”林静然口气很淡。
“怎么会?”周晓哲盯住她,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他被林静然的回答弄得很意外,默了半天,又说,“你们不是?”
真是扫兴!几乎一瞬间,林静然对这个男人的感觉全变了。她跟孟小舟,多么倒胃口的一壶酒啊,偏是要提出来,还在这么神圣的地方!
林静然做出要离开的样子,觉得被人狠狠刺了一剑。心里同时发出一个声音:怎么谁都有刺破别人伤口的嗜好?
周晓哲显然不甘心,或者说有点意犹未尽,他居高临下地说:“希望你把真实看法谈出来。”
真实看法?林静然感觉有点儿走神,脑子在片刻间拐不过弯来。等她把自己拽回到现实中,脸色就不那么友好了。
恶心!这个时候林静然才发现,自己选择的并非一块静土,她甚至开始怀疑,当初唐突地做出这个选择,是不是很幼稚?
傍晚的街头热闹极了,黄昏将整个银城染成一派血色,走在街上,林静然却被孤独燃烧着,心里翻腾着呐喊的欲望。女人的伤口是不能轻易打开的,打开了,冒出的不一定是岩浆,很有可能是火山。
在一家小吃摊要了碗馄饨,挑了几下却没咽下去的欲望,林静然丧气地扔下筷子,中午她就没吃,看来晚上又要饿肚子了。
夜幕落到黄河边的时候,林静然软弱无力的步子徘徊在滨河路上,这哪像个副省长秘书,如果摘下那副金边眼镜,没准你就把她当成叫卖的鸡了。其实林静然自己也清楚,这个时候的她跟鸡没啥两样,都是被生活关在门外的女人,甚至还不如鸡,她们至少有个充满悬念的夜晚,她呢?
谁说女人的夜晚是一支温情四射的歌,谁说女人的夜晚绽放着玫瑰?林静然是没有夜晚的,有也是残缺,是孤独,是枯萎,是凋谢。是恶梦无尽的延续。
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却没有一个完整的夜晚,林静然悲哀得想不下去。这个时候她需要一双手,牵她走出黑夜。
浑浊的黄河水一浪袭过一浪,风从遥远的沙漠吹来,打得心一片冰凉。
林静然犹豫再三,还是没打那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