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江长明是突然决定回来的,本来他在美国的停留期还有三个月,做为中国沙漠治理方面的新一代专家,他在那儿受到良好的待遇,几所大学都争着给他安排讲座。可他在网上突然看到恩师郑达远病危的消息,便一刻也没停留地赶了过来,想不到还是没见恩师最后一面。

悲痛在他的心里,搅得他坐卧不宁。偶尔地从悲痛中走出,他便想起雨巷里哭嚎的女人,那可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啊,可她只能跪在雨巷里,竟然不能走进去为他送行!

江长明的心瞬间又沉了。

上网打开信箱,有不少来信。有一封是罗斯先生发来的:江,你在哪儿,速跟我联系。他看到罗斯先生又换了信箱。

那天罗斯先生也在场,高高大大的身影护在沙沙后面,很像电影里的保镖。江长明后来想,那天所以那么快离开追悼会,跟罗斯先生有关。这个四十岁的外国男人殷勤周到地服侍着沙沙,不时拿纸巾递给她,沙沙也像是很乖的样子,中间还做出无力的样子把头轻依在罗斯怀里,正是这个动作让江长明受不了。

罗斯先生是沙漠研究所聘请的外籍教授,北方大学他也设了讲座,同时还兼着国际林业组织沙漠化研究中国问题的联络员,在银城,国际方面的合作全靠他张罗。江长明出国正是罗斯一手促成的,想不到他出去不到两个月,罗斯跟沙沙的关系就更是不一般了。

翻到信箱后面,江长明看到林静然发过来的信,只有两行诗:物是人非花落去,无可奈何听雨归。

江长明心里一震,他想林静然定是看见了他,那么一双犀利的眼睛,不看见才怪。怔怔地发了会呆,还是不想跟她回信。他关上电脑,站到了窗前。

外面风好大,银城就是这样,一年一场风,从头刮到尾。

江长明是沙漠研究所研究员,北方大学最年轻的教授。在银城,江长明算得上青年才俊,他刚刚四十岁,年富力强,专业上颇有造就,不久前出版的《腾格里沙漠水资源流失与治理》一书得到学术界一致好评,书中很多观点已受到政府重视,据说副省长周晓哲已经提议,请他出任政府参事。当然,当不当这个参事江长明并不看重,他跟林静然交谈时曾十分率直地表示过,他现在的心思在如何治理沙漠上,胡杨河流域下游的沙漠水库已出现两次干涸,如果它成了第二个罗布泊,这个参事还有什么意义?当时江长明是带了情绪的,他写给政府的关于加大胡杨河流域治理,严禁上游乱搞开发性项目的建议没被足够重视,跟沙县毗邻的五佛县万吨造纸项目还是通过了立项,前期工程甚至已动工。这个消息对他打击很大,觉得长达十年的努力白费了。

林静然略略一笑,显然,她对江长明的牢骚早有准备。

“不当这个参事,岂不是越没地儿进言了?”林静然口气温和,江长明面前她总是一副乖巧可人相,说话做事还是保持着当年做学妹时的那份纯稚。

“没地儿进就不进,进了又有何用?!”江长明猛地灌下一口酒。

“义气用事,又冲动了是不?”林静然夺过酒杯,替他换了一杯雪碧。

“我不像你,一当省长秘书整个人就变了。”江长明抢过酒杯,他最看不起男人喝雪碧这种玩艺。

林静然不服气地说:“我哪变了,是你太顽固,典型的抱守残缺。”

抱守残缺!江长明很长时间都在想这句话。

晚上七点,江长明来到滨河路的悲情腾格里,这是一家风格独特的酒吧,主题是供男人发泄,当然不是那种世俗的发泄,主人在每个包间摆了一种乐器,这些乐器有的是从乐器摊上收购的,有的则是主人用动物角和特殊部位的骨骼制成的。客人可以随心所欲,想操练什么就操练什么,不熟没关系,那些羊角或牛腿只要你用力吹,一准会发出古怪而粗犷的声音,就跟狼嗥差不多,你要实在憋闷,那就砸掉它。店主人也就是酒吧老板是一位来自腾格里大漠的流浪歌手,外号叫驼驼,曾在上海音乐学院就读,因不满学院派对音乐教条式的曲解,愤而走出校园,漂泊四方,成了一名流浪歌手,两年前不幸遭遇车祸,失去双腿,这才经营了这间酒吧。

江长明是这里的长客,心情不畅的时候,他总会想起这儿的烈度酒。他跟驼驼很熟,算得上朋友。

江长明进去时,酒吧里空荡荡的,昏暗的灯光下回响着低沉的三弦子声,这是一种在沙漠边缘很古老的乐器,类似于板胡又比板胡更悲沉,摆弄此乐器的大都是些瞎子,当地人称他们瞎仙。江长明在沙漠一带听过瞎仙唱贤孝,很有味,唱的都是些古书,也有根据自己悲惨生活编的小调。老板驼驼自幼受其熏陶,唱出的贤孝更是别有况味。

一听贤孝声,江长明就知道驼驼又遇了伤心事。果然,还没坐稳,驼驼摇着轮椅过来,要跟他喝酒。江长明说:“你还是唱吧,这么好的曲子,打断可惜了。”驼驼扔了三弦子,说:“不唱了,再唱心都碎了。”江长明有点同情地盯住这个流浪歌手,“又失恋了?”

驼驼点点头,牙齿咯崩一咬,一瓶腾格里开了。

驼驼不久前爱上了一位东北小姐,是跑酒吧谋生意来的,当然是那种皮肉生意。结果歪打正着,让驼驼着了迷。听说驼驼爱的是她那双眼睛,说有一种不见底的沧桑在里面。江长明见过那小姐,年纪很轻,也有股风霜味,但没驼驼说得那么玄,可能这就叫心灵感应吧,就如当初驼驼评价白洋,说怎么看都配不上江哥,可江长明还是觉得生命中不能没了她。

“她扔下我走了,卷了一半钱。”驼驼灌了一口酒,声音里充满控诉。

又是一个庸俗的故事。

每个故事都有一个精彩的开头,结尾却总是落俗。

“不提她,喝酒。”江长明端起酒杯,灌了一口。他害怕自己再次掉进一个乏味的故事里。

“不提她,喝酒。”驼驼响应道。

两个人就着腌制的沙葱,一盘沙米粉,喝光了一瓶腾格里。驼驼还要喝,江长明说好了,男人伤感时不能多喝,喝多会耍酒疯。

“谁说我伤感,她走了我就伤感?”驼驼胀红着脸,争辩道。硬是咬开了第二瓶。

喝酒最过瘾的方式就是拿牙咬酒瓶。江长明尝试过,的确跟斯文的方式感觉不同。

江长明只好陪他喝。

人是一种很怪的动物,江长明至今不相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人跟人相识是种缘,相知更是缘,没有道理分什么类和群,如果硬要分,只能凭感应。感应这东西很怪,常常弄得人说不出什么道理却又觉它就是道理。

江长明有很多驼驼这样的朋友,就是在沙漠,他也能跟羊倌六根聊得来。

驼驼不胜酒力,很快就高了,抓住江长明的手说:“你把我抛在这,却跑到美国去,安的什么心?”

江长明笑笑:“这不是回来了么?”

“回来?你啥时回来的,我咋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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