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我一直在查看这艘船的船骨。这条船是用-种我从未见过的木料建造的。这种木料有一种奇怪的特征,使我觉得它本不该用来造船。我的意思是说,且不论在那些海域航行不可避免的虫蛀,也不谈因年代久远自然而然的朽蚀,这种木材的质地也极其疏松。我这种观察也许多少显得过分好奇,但若是西班牙橡木能用某种奇异的方法来发胀的话,那这种木材倒具有西班牙橡木的全部特性。
当我重读上面这句话时,脑子里突然记起一位久经风雨的荷兰老航海家的一句古怪箴言。“千真万确,”每当有人怀疑他的诚实时,他总会说,“确实有那么一片海洋,船在其中会像人的身体一样慢慢长大。”
* * *
大约一个小时之前,我冒昧地挤进了一群水手当中。他们对我全都视若无睹,尽管我就实实在在是站在他们中间,可他们仿佛全然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他们就像我刚上船时在中舱所看见的那个人一样,全都老态龙钟,白发苍苍。他们的双腿都颤颤巍巍,他们的肩背都伛偻蜷缩,他们的皮肤都皱纹密布,他们断断续续的声音都低沉而发颤,他们的眼睛都粘着老年人特有的分泌物,他们的苍苍白发在暴风中可怕地飘拂。在他们周围的甲板上,每一个角落都乱七八糟地堆放着最古里古怪的老式测算仪器。
* * *
我不久前提到过那张翼帆被挂上了桅杆。从那以后,这条船便以它上至桅顶主冠下到侧帆横桁的每一幅风帆,乘着那猛烈的暴风,一直向南继续着它可怕的航行,它的上桅横桁两端时时都被卷入人们所能想象的最惊心动魄的惊涛骇浪之中。我刚才已经离开了甲板,因为虽说那群水手似乎并没有感到什么不便,但我自己却实在在那儿待不住了。我们这艘大船没被大海一口吞没,这对我来说真是奇迹中的奇迹。我们肯定是命中注定在这无始无终的边缘上漂荡,而不会一头扎进那永恒的深渊。从比我所见过的可怕一千倍的波峰浪尖,我们的船却像飞翔的海鸥一滑而过;巨大的狂澜就像潜在海底的恶魔把它们的头伸到我们上方,但那些魔鬼仿佛是受到什么限制,只是吓唬我们,而不把我们吞噬。最后我只能把这一次次的死里逃生归因于唯一能解释这种结果的自然原因。我只能推测这艘船是在某种巨大的海洋潮流或强大的水底潜流的支配之下。
* * *
我已经在船长的卧舱里与他面对面见过--但如我所料,他丝毫没注意到我。虽说对旁观者而言,他的相貌可以说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但我看他时总不免有一种既敬畏又惊奇的心情。他的身高与我不相上下,这就是说大约有五英尺八。他的身体结实匀称,既不强壮也不十分瘦弱。但就是笼罩在他脸上的那种奇异的神情--就是那种令人不可思议且毛骨悚然的极度苍老的痕迹--使我胸中涌起了一种感情,一种莫可名状的感情。他的额上皱纹虽然不多,但却仿佛铭刻着无数的年轮。他的苍苍白发像是历史的记载,而他灰色的眼睛犹如未来的预言。他卧舱的地板上到处是奇怪的铁扣装订的对开本书、锈蚀的科学仪器和早已被人遗忘的过时的海图。他当时正用双手支撑着头,用愤然不安的眼睛盯着一份文件,我认为那是一份诏封令,总之上面盖有一方王家印鉴。他就像我上次在中舱所见的那名水手,正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和暴戾的声调低声咕哝着什么;尽管说话人就在我跟前,可他的声音却似乎从一英里开外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