皑皑的白雪很快成为圣诞节的组成部分。叔叔斯特芬送我一副滑雪板。我立刻在维斯瓦河积雪覆盖的河岸上滑了起来,虽然摇摇摆摆,但兴致高昂,热情饱满。
我对母亲保留的记忆清晰而又模糊。我记得她说话时的声音、她美丽的容貌以及她在拔除眉毛后又在这一位置勾画一条细小的圆弧时准确的动作。我还记得她以同样的细腻,用一支口红改变上嘴唇的轮廓以适应朝夕变化的潮流;她以同样的精心梳理她那条狐狸围脖,使狐狸的小丑脸紧挨自己的尾巴。我还记得有一天我忽然闯入她的房间,看到她一丝不挂,然而她却以那样的镇定自若朝我走来。后来许多人跟我谈起过她不同寻常的美貌。此外,母亲还是个聪慧能干、豪爽大度的人。不久后发生的战争将会证明这一点。我常对自己说,我已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她特有的执着和力量。
我记得一年夏天,父母在一个山区度假村租了一间充满乡土气息的小木屋。这个度假村的名字非常特别,不好发音,叫斯兹斯齐尔克。后来,我发现这是我们全家最后一次欢聚一堂共度这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对我来说,这是第一次真正与大自然直接接触。被树木厚厚覆盖的山丘景色如同梦幻一般。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一直以为大片的森林只能生长在山丘的斜坡上。
父母在花园里和几个朋友全神贯注地打牌。我独自坐在一把离他们不远的折叠躺椅上,一边乱动乱叫一边看着他们。由于我晃动过于剧烈,折叠躺椅在我身下忽然倒塌,我的手指被狠狠地卡在折叠躺椅的木框上。我顿时产生一种尴尬感和犯罪感。这使我更加窘态百出、疼痛难忍。大人们事先对我说过不要在折叠躺椅上乱玩,可我没听。剧烈的疼痛是可怕的,很快我便失去了知觉。当我苏醒过来,一位医生站在我的床边。“你浑身都是乌青块。”母亲对我说。
我的六岁生日正巧是与我们在斯兹斯齐尔克的度假一起过的。母亲请了几个孩子来吃饭。他们提前来了,可我还坐在便盆上大便。我听到母亲以极自然的语气对他们说:“罗密克正在trone(便盆) 上坐着呢!”我当时真想让地板出现一条裂缝,把我连同便盆一起吞没进去。母亲怎么能这样出卖我呢?我拒绝走出房间。母亲说trone还有王位的意思,我是今天的皇帝,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母亲竟然不顾我儿童的尊严,开出这样的玩笑。没办法,我还是拒绝出来见我的小伙伴们。
克拉科夫周围有个环城花园。这个叫普朗蒂的花园沿古城墙环绕一周。一天,父亲带我在花园中散步,我们看到一个小贩正在出售人物画像。这些画像稍加折叠便可变成四个像猪头一样丑陋的人头像。小贩周围站满一群好奇的观众。在这些人七嘴八舌的起哄之下,这堆蹩脚的画像十分畅销。父亲告诉我,这四个人头分别是希特勒、希姆莱、戈培尔和戈林。他给我介绍了这四个人,并告诉我纳粹用什么来威胁我们的国家。
这四个人名开始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我们的交谈中。这好像预示着一种新的紧张气氛——一种对即将来临的一场战争的恐惧。全城上下,人们都在专心致志地从事各种活动:有的在普朗蒂花园挖掘防空壕沟,有的在窗架和玻璃上横七竖八地贴满黏性胶纸以防震动和爆炸。我们家则举行一连串的会议,严肃认真地讨论了几个小时。我被排除在这些会议之外。最后父亲决定放弃科莫罗乌斯基大街的住宅,去华沙租一间隐蔽的住所,以便远离德国边界。在动身去华沙之前,为了观察形势的发展,我们和两个单身的叔叔斯特芬和贝尔纳一起搬进了祖母家。所有的迹象表明,形势已经相当严峻。看来把全家人集中在一起更为安全。
祖母的公寓住宅在卡西米尔兹区。这是克拉科夫市唯一一个被视为犹太人居住的地区。
这个公寓与我们家的公寓差别很大。这是一个大而阴暗的住所,进去时要穿过一个破旧的院子。壁炉与我们家的不一样,外面贴的不是白色瓷砖,而是那种怪里怪气、过分装饰的大块材料。
这里每个房间都有一种特殊气味。祖母把她的卧房让给了我们。房中有一张装饰精美的双人铜床和一个装有三折镜子的小型梳妆台,祖母使用的软膏呛人的怪味不时向我们袭来。洗澡间里装着陈旧的自来水管道和完全过时的下水装置,里面有一个老式浴缸,浴缸上装着一个铜制热水器。两个叔叔的滑雪板也放在这里。我被禁止进入他们两人合住的房间。客厅被他们用作自己的皮货商老板裁剪各种皮衣的车间。保护皮革的樟脑丸散发出的气味弥漫着整个客厅。
祖母名叫玛丽亚。父母和叔叔们叫她母亲,而我叫她阿婆。我非常喜欢她。她体形矮小,灰色的头发盘成发髻,平时爱穿黑色衣服。她把自己的卧房让给我们,自己睡在厨房。从此,只要我不被送入学校,我就在这间厨房度过我的大部分时间。祖母以极大的耐心陪我玩耍并回答我提出的各种问题。另外,我还在这里找到无数稀奇古怪或趣味盎然的小玩意儿。厨房里有一个又高又大、上面雕花的碗橱,有一只可以称各类物品的天平,还有许多短颈广口瓶,里面装着神秘的糖汁和家里自制的果酱。在厨房的窗台上,另有一个略小的短颈广口瓶,瓶口上盖着一层薄纱布,里面装的都是水。薄纱布上放着一种豆子。豆子长出卷曲的白芽。这些豆芽一天天地变长,似乎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就像某种异国海洋动物的触手一样。善良的祖母乐于给我讲解植物的生长过程,可我觉得这种景观与其说可以使人增长知识,不如说使人看了害怕。
一个星期天,母亲和往常一样带我去维斯瓦河岸边游玩。一九三九年的夏天炎热异常,但河面上吹拂着宜人的微风,成群的蝴蝶在灿烂的阳光下翩翩起舞。有一种蝴蝶明显与众不同,它长得宽大,褐色的翅膀上有蓝色斑点。用我的海员贝雷帽捕捉这种蝴蝶实为一件不易之事。叔叔贝尔纳用乙醚把我捕来的蝴蝶麻醉至死,然后插在一个瓶塞上。他告诉我这种蝴蝶叫孔雀蝶,是一件真正的收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