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确实如此。根据规定，自制纸扇来扇风竟然要被禁止，这简直匪夷所思。知道大米可以用来制作胶吗？我从没想到过，但水与大米的混合物确实很粘。你可以用它把杂志的纸页粘在一起，做成薄纸板，再折成扇子。华人和马来的囚犯都知道怎样制作这样的纸扇。有些人甚至折得很有创意，并以此来消磨时间。这行为完全无害。但是，我们的牢房里只允许摆放规定的那些东西。狱警查房时一旦发现这些扇子，撕毁无误。
伊凡：不过无论当时多么艰难，你都没有感到抑郁？
尼克：出狱后，读了一些关于“抑郁”的书，我才意识到狱中的某些时刻，自己曾非常抑郁。我起床时情绪低落，想到还要过上千天这样的日子，简直无法忍受。上百种感情涌上心头，企图左右我，但我设法控制住它们。生日、圣诞、周年纪念这样的日子，我不得不任由情感左右，但我知道过了那一天我就会恢复对情感的控制，为未来而战。我很快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一旦你进入消极思维的旋涡，允许自己情绪低落，你就很难停止这样的状态。好几次，我几乎到了要自杀的绝望边缘，但我很幸运：我把自己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伊凡：那正是人为了摆脱持续的抑郁所要做的。你在那样险恶的环境中做到了，这证实了抑郁确实是一种自发情绪。情绪低落是很平常，很自然的。我想每个人都会有不顺心的时候。
尼克：我想，短时间的抑郁是可以接受的。人们问我，“难道你每天早晨醒来不会感到担心和抑郁么？”但我不会。我对所发生的一些事深感懊悔——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更后悔——不仅仅是因为它将我当时的生活弄得一团糟。可是，我不会那么抑郁，不会患上抑郁症。我喜欢现在的生活，虽然我并非高枕无忧。在我的孩子出生的时候，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担忧。那种感觉是很可怕的。当我站在法官面前，听他宣判我将入狱六年半的时候，我已经有了思想准备，所以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打击。但是，我真的没有为孩子的出生和那所带来的一切做好准备。那太可怕了。
伊凡：两个星期或更长的时间里，情绪低落，不能从平常的兴趣爱好中找到乐趣，是抑郁症的表现。这也同时伴有其他症状，如睡眠不佳，精力不足，无积极性，有负罪感，思维障碍，感到自己毫无价值，总是想到死亡和自杀。显然，你在狱中有过很多的情绪低落的日子，你是否认为自己曾在某段时间陷入持续性的抑郁？
尼克：没有，我不认为我曾身陷“抑郁症”。我总是能意识到我的感觉和环境怎样快速地让我情绪低落。但是，总有些事情会把我从郁闷的悬崖边上拉回来。例如，一封信的到来会让我会再次感到和他人之间的某种亲近，让我觉得自己没有被完全抛弃，还有所期盼。那会让我重新振作起来，重新开始我的锻炼。也许在早晨八点时，我感觉很糟，不堪重负，想要爆炸，从世上消失。我勉强适应了牢房的狭小和压抑，但在某些清晨，热浪从铁栏之间涌入，那种压力让人难以忍受，让人感到快要崩溃。空间的狭小和天气的炎热让我的头脑发热，几乎难以自制。我知道，如果我爆发，那将是猛烈的爆发：我反对不理智的暴力，所以我会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从内心寻找平静和安详，而不对恼人的事宣泄一番。我会苦闷地等待看守打开牢门，释放我紧张的情绪。一旦我进行锻炼，脑内吗啡的释放会让我恢复理智。
伊凡：你居然没有陷入严重的抑郁，这出人意料。
尼克：我没有。没有像您所说的那样，长时间地抑郁。我不认识多少抑郁症患者，所以我很难把我与他们做直接对比，但我想我所遭遇的很多困境会将很多人难倒。当我的遭遇——失去自由、离婚、癌症和银行倒闭——彻底将我击垮时，我挣扎着寻求一线生机。在那些时候，也许我比大多数抑郁的人还要消沉得多，但那样的状态只持续较短的一段时间。总是会有某些事情把我从抑郁症的边缘拉回来。我会在被关禁闭时唱歌。我是我所知的最糟糕的歌手——我连一首歌一半的歌词都记不全，但我会自己“改编”成调，这样既可以消磨时间又可自娱。《坐在海湾的码头上》是我的最爱，不是因为我喜欢这首歌曲，而是因为我在一本书里找到了歌词并记住了它们。其他时间，我还会画画。现在，我对于美术已经非常生疏了：我的绘画水平可能与一个六七岁的小孩相当。回想当时，绘画也许是我所做的最寻常的事情了——但它让我不得闲，阻止我琢磨那些消极的事。
伊凡：你找到了别的事情来思考么？
尼克：是的，我一直很能忍。被关押期间，剩下的刑期一直是我的心头大患。四年半的刑期很快就可以月为单位来计数了，到达新加坡后不久，剩下的刑期就可以被划分成上千天了。那对我来说是一个里程碑。设定和完成目标是非常有益的。将余下的刑期中去掉一位数，它看起来就不那么可怕了，就显得更加容易完成——过完50天，意义重大，余下的刑期就从1000天变成了950天。划分时间给予我某种控制感，这样刑期的长度就不再严重影响我的情绪了。
被诊断出患上癌症后，在孤立无援的环境中，要保持理性相当困难。我得知左边床位的人患有艾滋病；右边床位的人患有严重的肺结核。我的处境中，很难找到一线曙光。我在牢房寻求的那一点点控制力在病房里全都不见了踪影。
伊凡：而且你被铐在床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