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分(1)

我有些绝望,安东尼·特罗洛普写道,感悟到了悉尼港的美,却无法表达出来,呈现给读者。它为陆地所环绕,就此而言,其他任何地方都难与其匹敌,连相似的都难得一见。都柏林湾、斯培西亚湾、纽约,以及爱尔兰的科克角都风景如画,还有班特里海湾,海滩连绵曲折,非常可爱。但这些地方,无论是地形、色彩还是多样性,都无法与悉尼相提并论。我没去过那不勒斯,也没去过里约热内卢和里斯本,但根据描述和图片,我很自然地认为,它们都没有悉尼那一湾可爱的海水。     

从纽约回家,在波音747靠走道的座位上,虽然看不到悉尼港,但我仍然来回扭动,伸长脖子,拼命向下张望,一如从康涅狄格州来的几位乘客。他们肩膀宽阔,身穿带有星条旗图案的运动服,甚是壮观。作为武术队的成员,他们对这次旅行热情颇高,自从十三个小时前离开洛杉矶时就喧闹异常,激动不已,一直挑战我所服安定片药力的极限。服了两粒十五毫克的胶囊,喝下四杯红酒,我最终才睡着。我们之前的对话很简短,只知道他们想在悉尼赢得几枚奖牌。他们也知道我住在纽约城,但我想他们肯定不知道我是澳大利亚人,正急着想先瞥一眼家乡的样子。

家乡?我直到四十岁才搬到悉尼,那时随行囊同来的,还有墨尔本人典型的不信任感,以及对这个粗俗不堪、以流放犯闻名的小镇的不信任。我在波尔曼租了一间半独立的小屋,雨天渗漏,摇摇欲坠,因为我知道,即便妈妈是对的,即便悉尼就像里伯伦斯,但只要早上醒来时,能看到外面的港口,我就不会后悔来这儿。小屋在波尔曼的码头地带,在斯坦纳的船坞和考泰克斯终点站之间。波尔曼在郊外,以前是工人聚集的地方。面包房的窗户上挂着一片片的香草,还有低档的餐馆、昏暗的啤酒吧,光顾的都是码头工人、三教九流、罪犯、警察,还有一位古怪的神话作家,他总是很忧郁地和法国《世界报》的记者攀谈,讲述波尔曼限制区的所谓真实生活。

作家?对,但那几年里波尔曼还有一个繁忙的码头,从我的废弃的园子里,可以看到吃水很深的棕色工作船、油轮、集装箱船,还可以闻到燃料味,也能看到狐蝠像托尔金所著《魔戒》中的多翼精灵一样,在炎热的亚热带的夜空中盘旋不散。马戈·哈奇森,他当时和我住在一起,总是和我并排躺在港口边的一块垫子上。油腻而闪耀的黑夜与船只发电机声一起跳动。

现在,二十七年后,一个侨居美国的异乡人,要对两千英尺之下的这个城市做出一番议论。飞机上播放的录像显示,悉尼只有三英里远了,但波涛起伏的太平洋仍被低云笼罩,当我们破云而出时,我都不知道自己具体在哪里。我们无法沿着我梦想的路径飞行,那条路会直接将我带到悉尼湾口,两处高耸的黄色断崖之间,他们称之为岬角。

这些明亮的黄色断崖显示了城市最深处的DNA结构,那就是,这是一座砂岩城。或黑或褐的灌木丛中,老悉尼流放犯的大楼中,所有沿港街道那些残存的陡峭围墙中,砂岩随处可见。悉尼砂岩有诸多特色。它软且容易塑造(对流放犯而言,砂岩就是一个人,在鞭挞中哭喊呼号,灰飞湮灭)。砂岩还很容易渗水,首批定居者就是用砂岩来滤水的。悉尼的雨季,就像香港的雨季一样变化多端,但雨水很快排干,只留下一层又薄又干的表土层,其营养成分早就被滤走了。这反过来也决定了何种植物能在此生存繁盛。

营养物质如此稀缺,生物学家蒂姆·弗兰纳里写道,植物就更不能在食草动物身上损失叶子。所以,植物用一些混合毒素捍卫自己的身躯。正是这些毒素使得灌木带有一种独特的气味——桉树的防腐气味以及薄荷丛的刺激性气味。当这些植物的叶子脱落时,土壤里的降解体很难消化它们,因为它们充满了毒素。枯叶积在排水极快的沙土上,一直到炎热的季节,然后,在炽热北风的煽动下,野火蔓延开来。

所以,悉尼空气中的这种芳香正是源于砂岩,也正是砂岩决定了人类在此定居的期限。有四万年之久,澳洲土著狩猎者和采集者对此地了如指掌,知道如何采集食物用来果腹,或是盛宴。但1788年开始渗透侵入的英国人压根儿不知道他们到了何处。他们开始耕种,就像在肯特郡或是萨里郡一样,但这儿的砂岩几乎让他们因此送命。饥饿,如果你想领悟的话,那正是悉尼黄色断崖所透露出的信息。这座让人心旷神怡的现代都市,沙滩、餐馆、帆船,还有酩酊的周五之夜,塑造它的却是一次次的创伤,伤口掩藏得很自然,你很容易忽略它们。如果你从纽约来,能注意到的恐怕全是生活的惬意,感觉当地人总是在度假。但是在这片土地上,同时也是为了这片土地,曾有一场痛苦的战争。土著伊拉部落,他们视悉尼为其领土,却被传染上天花,像苍蝇一样一批一批地倒下。局势很混乱。流放犯遭到鞭打。流放犯强奸伊拉族妇女。伊拉族男人捕捉谋杀流放犯。虽然两百年过去了,但历史从过去一直持续到现在,耀眼且难以置信地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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