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16)

 洪水过后一个月,我再访布拉格。通常,我避开那些受灾严重的地方,但即便穿行在波姆皮伊或者赫尔古拉纽姆的废墟上,即使这些受灾的城市依然美丽迷人,我仍然感觉自己好像一个没买票擅自入场的观众一样,非常不自在。对此,德 · 斯坦尔太太真切地表达了游客所处的窘境——“目之所及的让我厌倦,目之难及的令我忧烦”——这种谴责不乏道德意味。在过去的几年中,我曾在这座城市闲游漫步,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但如今,在遭逢如此灾变之后,我当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应对呢?我应该如何表现才相称呢?

我到达布拉格时正值傍晚的交通高峰期,结果未发生任何交通堵塞事件。市区像威尼斯一样安静,每次来访之初,好像我都会多多少少地听见些什么,唯独这一次也是第一次,这里如此安静。无论是中欧的情调还是令我神迷心动的建筑物,它们都为这座城市赋予了独特的个性,并或多或少地为其不朽的神秘进行了解释。在电影录制过程中,声音录制员在场景外的录音被称作画外音,背景分场次表现时,需要重新配音,中间会出现一两秒钟的空白无声。在布拉格,我感觉,好像某个人忘记做画外音了,甚至连最响亮的欢呼或抗议的场面以及日常的事务都被推至后景,呈现出一种缺乏深度的沉默。但如今,在这个被水浸泡了的琥珀色的九月,沉默的含义亦有不同。威尼斯说它现在不是水上的威尼斯,而是水下的威尼斯。

你若知道,在几百年里,这个城市曾接二连三地遭到破坏和占领,你就会理解,在那个8月,面对伏尔塔瓦河的惊涛骇浪时布拉格人表现出的震惊和畏怯。这是又一次白山之战,这是又一次突袭,只是,这一回不是由外而来,却是自内而起的。在他们的心中,他们“几乎忘记”了的那个东西突然出现,再一次将他们震醒。第一次的湍流扑涌着穿城而过,一个目击者向我描述说,他看见一只40英尺大小的箱子被冥冥中的一双大手掀翻,在每小时流量6千米的河面上飞转。住在城里的人说开始他们不太相信,后来看到河面一天天地不断上涨,他们才渐渐惊慌起来。一位爱尔兰外交人员告诉我,每天早晨,她步行到坐落在玛拉 · 斯塔纳的大使馆办公,俯瞰河水不断地漫上人行道,混浊的河水无情地上涨,有些地方的最高水位已经达到4米。如今还能看到玛拉 · 斯塔纳的房屋、商店和饭店标记出的最高水位线。

大多数的桥都无法行走了,所有的交通只能依靠电车和出租车,军队和武装警察开始执行戒严令,设置路障。靠河边的交通要道甚至比平时还混乱,一个上下班坐通勤车的人说,坐电车在市里穿行让她想起在加尔各答的公共交通:“电车里挤得要命,大家恨不能坐到天花板上去!”我感觉到的不是惊慌、失望或者为了求安全你拥我挤,而是深切的悲哀。在每条街道的拐角处,都有某种气息吹到我的脸上,那是一种精疲力竭的无声叹息,来自于过去的阴影,似乎洪水流过了地下墓地的一个个墓穴,流过城市的地下通道,扰动了深藏在布拉格地下的古老精灵。我感觉自己似乎是要去看望一个从前的恋人,发现她依然美丽,但却对她年老的未来充满忧虑和悲哀。

对于布拉格人来说,这里没有任何浪漫可言。城市无论是声音还是气味,都颇像威尼斯,但水塔散发出的无声、刺鼻的气味却令游客闻而却步。生意都停掉了,那些最大也最贵的宾馆已经关闭,也许会一关好几年;玛拉 · 斯塔纳地区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内部,许多珍贵的墙体已经被冲毁;上学的孩子、上班的工人和职员会发现所有的交通工具都像一场噩梦。然而,每个住在城里的人,无论是当地人还是外来者,都会做证说,布拉格人展现了他们的可贵精神和处理危机的能力。所有的问题都归结为一个,就是——谁来付款?由国会议员投票选举的政府提出收取洪水税,通常这让人怀疑是为了提高税金而施的巧计。为了给洪水后重建筹集资金,学生们在温西斯广场卖砖,那是洪水毁坏的建筑残余。这个行动看似令人心痛,却让人心情激奋,布拉格会活下去!布拉格会一直活下去!

还有一些东西我从未说起过,就是我的情感琐事,在伏尔塔瓦河上的这座城市里,我的激情与感伤交替出现。我想起一个沉闷的傍晚,在查理桥边,一个身材娇小、美丽可人的小女孩偷了我的东西,我尾追不舍,心中激涌着诧异和莫名的羞辱感,追到拐角处,她拉开裙子,只露出一条小小的花短裤,咧着嘴尖声地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嘴里嚼着口香糖,用浓重的捷克喉音让我来搜查她。不远处站着一个小伙子,很可能是她的同伙,正低头看手指甲,显然我的钱包早已装进他的裤袋里了。我想起一次参加外交活动,组织者安排我下榻在荷拉德卡尼后面矮树丛生的大街上的一个地方,我绝望地发现自己竟然穿着考究的西装和浆得硬邦邦的衬衫,与大使及其属下坐在一起,他们只穿一件短袖衫,扣子敞开着,整个晚上大谈特谈布拉格的迷人魅力和布拉格人的大事小情。我想起一次晚宴,在玛拉 · 斯塔纳下面的城堡处有一家楼上酒店,兹德涅克和女儿金德拉步行至此,兹德涅克自嘲地说起他过去的往事,非常有趣,我们大笑不已。我想起一个寂寞的夏日的午后,在约瑟夫区,我站在街角,四下里望去,周围没有一个人影,我的心里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幸福感,我不但活着,而且是活在布拉格,这个瞬间极其珍贵,因为它逝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华莱士 · 史蒂文斯在另一个时间书写另一个城市时说,飘动的旗帜多容易变成羽翼啊。是的,多容易变形啊……布拉格,就像卡夫卡说的,长着爪子,不肯放人走。我从里佩利诺——我的灵感之源和永不厌倦的热情的导游——那儿引述一段话作为结束语,他写道:“当我想为神秘寻找一个词汇时,我能找到的唯一的词语就是布拉格。她像彗星一样,阴沉而忧郁;她的美仿佛一团激动人心的火焰,在风格特异的艺术家手中被夸张变形,扭曲倾斜,散发出衰败的忧伤气息,在无休无止的幻灭中痴昧地欢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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