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记得三年之前,我还住在广州福今路临街的一座公寓楼上。

广州八月之夏,原是一个明晃晃的世界。我与好友何先生常耐不住热,结伴跑到冰室去消暑,一杯冻奶茶,一碗龟苓膏,便可换得片刻身心清凉。闲聊之间,何先生无意提到了《 西游记 》的种种细节,我便上了心——因往年常读《 西游记 》,札记多多少少作了数本,于是下次叹茶时,我便带了一本与他看,何先生看了之后连说好,无奈就是太过零星散碎,建议我最好写成系列文章,我亦答应好。回到公寓后本想做提纲,但面对千头万绪,却又不知如何落笔,于是暂时作罢。此后十几日,心中所想,脑中所思,不过只是一部《 西游记 》,为之竟生纠结执著,乃至茶饭不思。

记得《 痴华鬘 》第五十九“观作瓶喻”中亦有我这种状况:有两个人同看制陶师作瓶,一人半途离去,参加了附近的法会,既得到了美食又获得了珍宝,而另一人则看得欢喜入神,直到日落才离去,结果连饭也顾不上吃,更失去了获得珍宝的机会——我佛当然以后者为愚人,可我却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

如此过了多半月,一夜不寐,忽然灵光乍现,于是连忙下床记录,后多经修改,这才初成此书“四案一史”的架构。最初的几篇也还顺利,友人们多方鼓励,我便坚下心来写它——虽说坚心,但我毕竟是手懒之人,写字也要挑日子,所依据者并非皇历,而是心情:倘若一天欢喜,这一天必不能定心伏案,倘若一天忧闷,这一天亦不能定心伏案,所以常有断续,有时连写一月而才思不竭,有时却数月里不曾开张一字。

从前的我,原不能体会黄山谷“春来诗思何所似,八节滩头上水船”的感觉,但自写此书起,每作一篇便感受深刻一分,真如船行于层层逆水滩头一般艰难。虽说其间总是断长续短,但毕竟笔断意连,加之三易五增,如此两年有余,书终成。

我作此书时,虽有一种欢喜,却更兼数种疲惫,回首来路,竟满是纠缠:我读《 西游记 》,原非是喜是爱,其实只是天涯明月的相知,相知愈深,束缚也是愈深,以至于最终生出了一种身心俱疲,乃至不愿相对,直到书成之时,清点余下的感情,竟唯剩解脱而已——近来我于书事人事皆生此种念头,由此观之,所谓时间,确是人世间最大最荒唐的玩笑……

《 华严经 》有“普贤菩萨行愿品”,我最惊于其中四句颂偈:

于诸惑业及魔境,世间道中得解脱。

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佛经中原有这等清净安闲的文字,一见之下,竟得身心震动,霎时间变得无爱无憎、无喜无悲。不离世间道反入世间道,身入三千红尘却又不染红尘,这种文字原不是小女子的婉约之美,而是大丈夫的天地之美——而我,亦从此美中得以妙音妙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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