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来者可追

面对“与‘乌巢预言诗’同步的妖魔”这句话,其实应该这样去理解:

◎ 在原始《 西游记 》成书过程中,先出现各色妖魔,后出现“乌巢预言诗”。

◎ “乌巢预言诗”是编撰者对原始《 西游记 》文本中已有的妖魔的一个总论。

所以,寻找符合条件的妖魔,得在“明刊世德堂本”之前的文献资料中去探究——最古老的有关《 西游记 》的资料,应该算是《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 》,今存宋元刻本两种,虽然它的成书时间还有争议:有的说它属于“宋代话本”,有的说其早在晚唐、五代就已成书,是那时候寺院“俗讲”的底本。但无论是唐或宋,它无疑都是《 西游记 》的先导。《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 》现存不过一万五千余字,原书分十七节,第一节全佚,以下各节分别是:

行程遇猴行者处第二;入大梵王天宫第三;入香林寺第四;过狮子林及树人国第五;过长坑大蛇岭处第六;入九龙池处第七;( 题目原佚 )第八;入鬼子母国处第九;经过女人国处第十;入王母池之处第十一;入沉香国处第十二;入波罗国处第十三;入优体罗国处第十四;入竺国度海处第十五;转至香林寺受心经本第十六;到陕西王长者妻杀儿处第十七。

整篇《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 》中,出现了不少极为原始的西游故事:

◎ 幻化成女人的火类坳头白虎精( 疑为“白虎岭白骨夫人”前身 )。

◎ 九龙池中的“九条馗头鼍龙”( 疑为“九头虫”和“鼍洁”的前身 )。

◎ 文殊普贤幻化成“女人国”女王试探三藏( 疑为“西梁女国”和“四圣试禅心”前身 )。

◎ 西王母池三藏撺掇猴子偷蟠桃( 疑为“人参果事件”前身 )。

但上面的人和事都过于久远,其实是不足为凭,为了进一步寻找,我们需要更加接近明刊本的《 西游记 》资料,所以朝鲜的《 朴通事谚解 》浮出水面——这本书其实只是古代朝鲜人学习汉语的一本教科书,但在其下卷中,有着足以考知《 西游记 》原始古本( 元或明本 )的记事,叫做《 西游记平话 》( 又名《 唐三藏西游记 》),其中有一段描写唐三藏所经历灾难的总评文字,非常值得注意:

法师往西天时,初到师陀国界,遇猛虎毒蛇之害;次遇黑熊精、黄风怪、地涌夫人、蜘蛛精、狮子怪、多目怪、红孩儿怪,几死仅免;又过棘钩洞、火炎山、薄屎洞、女人国,及诸恶山险水怪害,患苦不知其几,此所谓刁蹶也。

这段文字很有价值,它提出了七家最原始的妖魔,分别为:黑熊精( 熊罴 )、黄风怪、地涌夫人、蜘蛛精和多目怪、狮子怪、红孩儿怪( 牛圣婴 )。

此外还提到了四个地名,其中的“火炎山”应该就是日后的“火焰山”,而“薄屎洞”应该是后来的“稀柿衕”,“女人国”则会演变为“西梁女国”,唯有“棘钩洞”难以理解。

《 朴通事谚解 》中除了引用了这段“灾难汇总”,还较为详细地引用了一段有关“唐三藏引孙行者到车迟国,和伯眼大仙斗圣”的文字:

唐僧往西天取经去时节,到一个城子,唤作车迟国。那国王好善,恭敬佛法。国中有一个先生,唤伯眼,外名唤“烧金子道人”。见国王敬佛法,便使黑心要灭佛教,但见和尚,便拿着曳车解锯,盖起三清大殿,如此定害三宝……先生对唐僧说:“咱两个冤仇可不小哩!”三藏道:“贫僧是东土人,不曾认得你,有何冤仇?”大仙睁开双眼道:“你教徒弟坏了我罗天大醮,更打了我两铁棒,这还不是大仇?咱两个对君王面前斗圣,那一个输了时,强的上拜为师傅。”唐僧道:“那般着。”伯眼道:“起头坐静,第二柜中猜物,第三滚油洗澡,第四割头再接。”

此后的文字与百回本《 西游记 》“车迟国”一段文字大同小异,伯眼大仙有个徒弟叫“鹿皮”,而他自己本身则是一只老虎,被猴子叼去了头颅而死——由此可见,车迟国的“虎鹿羊”三大仙也应该是原始妖魔之一。

接下来要提到的是元钞本《 销释真空宝卷 》,它是目前可以见到的最早的与《 西游记 》有关的宝卷,此宝卷与宋元刻西夏文藏经同时在宁夏被发现。《 销释真空宝卷 》的行文,除了偶用七言诗为偈语外,一般叙述都是采用三、三、四格式,其中有一则集中记录了三藏取经的故事,也有数句有关原始《 西游记 》妖魔的概论:

正遇着,火焰山,黑松林过……罗刹女,铁扇子,降下甘露;流沙河,红孩儿,地涌夫人。牛魔王,蜘蛛精,设( 摄 )入洞去……灭法国( 明显是车迟国的事情 ),显神通,僧道斗圣……戏世洞( 稀柿衕 ),女儿国,匿了唐僧。

这里出现的新的原始妖魔,主要是牛魔王,罗刹女两位,但此时的牛魔王未必和罗刹女有夫妻关系,甚至并非是“牛魔王”,或许只是一个牛精也说不准——牛魔王和罗刹女结婚生下了红孩儿,这一段是后人在改编时点的鸳鸯,并做不得准。

由此可见,在原始的《 西游记 》文本中,各色妖魔最多也不过十几家左右,目前可以认为是原始《 西游记 》中出现的妖魔一共有九家,它们分别是:

地涌夫人、车迟大仙、狮子怪、黑熊精、黄风怪、蜘蛛精、多目怪、红孩儿怪、罗刹女。

不但妖魔数量很少,而且有关它们的故事情节应该也比较粗陋,而“乌巢预言诗”就是在这之后出现的,现在我们再来看有关预言的几句,就比较能够理解其中的奥妙了:

仔细黑松林,妖狐多截路。

精灵满国城,魔主盈山住。

老虎坐琴堂,苍狼为主簿。

狮象尽称王,虎豹皆作御。

我们不妨将这八句连起来,按照预言家的口气来解释:

取经的人啊!当你们经过黑松林的时候,请要特别仔细,不要中了地涌夫人的圈套;在这条西去的险路上,有很多迷惑人的妖魔,这是你们必经的险阻;有深山中的精灵控制住了国家的政权,它们将与你们为难;吃人的凶险多发生在深山的洞穴之中,请你们不要靠近;还有一些妖魔多是虎狼之辈,你们尚且可以应付;更有一些最高等级的狮象魔王,连虎豹都是它们的手下,这一点你们就要注意了!

这些“预言”如果针对如今的《 西游记 》通行本,当然属于无济于事的废话,但倘若针对的是妖魔很少且故事简单的原始《 西游记 》文本,则这段“预言”还算是非常丰富翔实的!

由此可见,《 西游记 》的文本果然属于“累世增加性”:在《 西游记 》最原始的文本中,并没有出现“通行本”中那么多的妖魔,那些妖魔果然是后来加上去的,而在编辑百回本《 西游记 》时,编撰者并没有很强的整体意识,忽略了这篇预言诗,结果将其完整地保留下来。

由此可想,现在所流传的《 西游记 》,也许真的只是一本“汇编之书”,而不是一本有着整体架构,完整计划的“个人著作”。当然,现在说这个话还言之尚早,我们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来支持这一结论——其实除了挖掘“原始妖魔”这一招之外,其实我们还有另外一个更加高明的办法,那就是分析“文字”:文字是最诚实的东西,如果《 西游记 》长达一百回的文字风格一致,构思皆奇特,那么就毫无破绽可言。但只要是属于后加入进去的,经过汇编的文字,其风格与品质一望便知,是作不了假的!欲知如何从文字风格与构思创意方面来挖掘《 西游记 》所存留的线索,请看下回《 百结悬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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