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公元前539年居鲁士第一次以征服者的姿态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并没有感到任何威胁。的确,他自己对美索不达米亚这些异国的复杂传统表现出比纳博尼杜斯更大的兴趣,他认识到这些因素对帮助自己统治具有重大的潜能。巴比伦的末代国王虽然对古物非常着迷,但最终在研究这些问题上走得太远。他不满足于对萨尔贡的英雄崇拜,甚至吹捧亚述诸王,将他们称为自己的\"王家祖先\"5并采用他们的头衔。这种做法在一个某位亚述国王试图从地球表面将其抹去的城市中,应该说至少是不够谨慎的。然而对巴比伦人来说从情感上更觉得是被冒犯的,在纳博尼杜斯的行为中最致命的是,他居然将马杜克神像的鼻子从接合处弄掉了。
对于一位神来说最为麻烦的就是尊重他的尊严,这一点通常是难以想象的。任何人类,即使是最为伟大的统治者也难以承担冒犯他所造成的后果。这就是每当新年到来的时候,人们都愿意看到国王拜访城市中最大的神庙埃萨吉拉,并在马杜克神像金身的责备目光注视之下,接受一个宏大仪式的羞辱,在这里国王被他人掴面颊和揪耳朵。如果国王因此泪流满面,那就最好不过了,因为这意味着神对此感到满意;如果国王对此无动于衷,那么这预示着他的王国将要遭遇某种灾祸。纳博尼杜斯的行为对巴比伦人的思考方式来说,可以认为特别恶劣。不仅因为他自己经常不在巴比伦,整整十年没有拜谒埃萨吉拉,而且更为火上加油的是他在马杜克神的宫殿中提倡崇拜古老的月神辛(Sin)。他的确发掘到了这样做的完美的古代理由,这一点是无可争议的--巴比伦并不像它的市民们所夸耀的那样,是世上最为古老的城市,事实上反而修建的相对较晚,因此,其庇护神马杜克同样也应当是后来才登上众神宝座的。纳博尼杜斯希望通过发动对辛神的崇拜,为他历史悠久的帝国提供一种不太明显的爱国尽忠的情怀,从而削弱马杜克神盛气凌人的感觉。然而,这样做的结果,使他亲自为居鲁士致命的宣传攻势彻底地敞开了道路。据说,\"马杜克纵览天下万国,寻求一位合适的统治者,\"6并最终找到了一位波斯国王。居鲁士被他的新臣民迎进了巴比伦城,谴责纳博尼杜斯为异端,并高兴地将自己宣布为马杜克神所选择的王者。城市古老的宗教仪式现在被允许继续举行免遭打扰;那些用于礼拜的偶像,原先被纳博尼杜斯挪作警卫之用,现在也被重新放回适当的神龛中,据记载在波斯统治的头几个月中,冈比西斯作为其父亲的代理人,也曾经前往埃萨吉拉参加掴耳光的新年仪式。
马杜克神因此非常满意,两河流域的土地上也秩序井然。诚然,波斯人只不过是些暴发户,诚然,对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居民来说遭到他们眼中乡下人的统治实在令人心神不宁;但是居鲁士和冈比西斯为巴比伦人带来了和平。作为王者来说,这一点是最为重要的美德了。马杜克神的祭司们,得到了在美索不达米亚地区首要地位和占有巨额财富两方面的确认之后,和别的本地人一样热心地同异族统治密切合作起来。大规模的商业活动依然繁荣。在纳博尼杜斯统治时期不断恶化的通货膨胀得到抑制;商路不再由于波斯的制裁而中断,现今重新充满了车队。对于商人和银行家们来说,将美索不达米亚吸纳到一个世界帝国中为他们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遇。商人们不会将对故国尽忠的感情看作牟利的因素。例如埃吉比斯这个银行世家世代以来为巴比伦本地王公们提供信贷,但是在他们见证了纳博尼杜斯垮台之后,立即顺从地接受了新秩序,他们在自己的商业文书中采用了居鲁士继位后的纪年,并希望将事业扩展到伊朗。几年之内,他们就在埃克巴塔纳和整个波斯开办了自己的办事处,在各个不同的广阔领域中积极投资,其中包括奴隶贸易和婚约的买卖。随后,由于在两河流域突然爆发了叛乱,埃吉比斯家发现自身遭到垮台的威胁。公元前522年深秋,他们在巴比伦的总部和各地分支机构失去了联系。这个家族中两个兄弟被滞留在波斯。银行的外债开始增加。所以在埃吉比斯家族看来,这座城市的叛乱带来的不是自由而是灾难。如果能够尽早镇压它,并恢复市场的稳定,那才是最好的选择。当然,对大多数巴比伦人来说,波斯人的统治如果陷落到谋杀和分裂中,就是由于他们叛变造成的后果。正如纳博尼杜斯冒犯马杜克神所造成的后果一样,现在一切不言自明,他本人不得不屈服于他所反对的居鲁士战争机器之下。这种假设虽然威胁到大流士对王位的继承,也同样为他提供了一个炫目的机会。作为受到阿胡拉马兹达神选立的人,他为什么不能证明自己也是巴比伦最高神所钟爱的人呢?马杜克神毕竟推翻了异端的纳博尼杜斯,难道现在可能反过来支持他的儿子么?对大流士来说,没有别的机会比粉碎巴比伦这次叛乱能更好地证明自己是全世界的合法统治者了。毫无疑问,他为了抵达米底边墙费尽了千辛万苦。接下来,大流士调转队伍的侧翼,带领军队渡过底格里斯河,他的士兵们或者紧紧抓住马匹和骆驼,或者伏在充气的皮囊上。公元前522年12月13日,他的军队在战场上遭遇了尼布甲尼撒三世的队伍,并且击溃了对方。六天之后,他又取得了第二次胜利,大流士就完全击溃了巴比伦的军队。尼布甲尼撒同他的骑兵残部掉头逃回了自己的首都。而那些落在后面投降的人没有一个得到了宽恕。通往巴比伦的大道如今在他们面前敞开了。
大流士毫不犹豫地踏上征途。他的面前是这个星球上最为庞大无匹的都市所发出的遮天蔽日的滚滚烟尘,令地平线模糊不清。在巴比伦城狭窄蜿蜒的街道中,居住着大约二十五万居民,这个数字是前所未有的;城中到处都是砖块、人和动物以及粪便,而且城市还需要修建最为漫长的城墙以便保卫延伸出去的各个部分。巴比伦城中任何事物都无比巨大,它的城墙包围起来的面积几乎达到整整三平方英里,拥有八座装饰豪华的城门,在那些没有幼发拉底河天然保护的地段,人们修建了护城河来保护城墙,\"河中的水流掀起如同海浪一样狂暴的波涛。\"这座巨大的城市为天下各种梦想提供了合适的演出舞台:\"巴比伦,这是一座富足的城市;巴比伦,这是一座处处欢庆、喜乐、歌舞升平的城市。\"7即使在那些阴暗的小巷中,都可能看见爱情女神伊师塔(Ishtar)降临她所钟爱的酒馆或者街道时,悄悄经过的身影,因此整个城市,到处都是发生艳遇的地点,显示出欲望的迹象。无怪乎巴比伦在遭到流放的犹太人眼中,像是一个淫荡的大妓院,而对于那些来自遥远国度的人们来说,这里是神奇而魔幻的地方。它号称拥有固若金汤的城墙,绵延长达五十六英里,有一百扇青铜大门。据说,在大街小巷中,人们将娼妓看作神圣的职业,父亲们兴高采烈地为自己的女儿拉皮条。巴比伦不仅仅是一座城市,毋宁说它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事实的确如此,据说\"它的规模如此之巨大,以至于居鲁士几乎已经控制了它的近郊,而城市中心的人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到来,所以巴比伦人仍然继续庆祝他们的节日,继续歌舞升平,放纵自己。这就是这座城市第一次陷落的过程\"。8
那么第二次会如何呢?传说中居鲁士攻占巴比伦的种种难以理解的地方,仍然暗示出某种战略上的实际情况:任何一支军队攻破城墙之后都会发现自己被它庞大的身躯吞没。当大流士的士兵们看到巴比伦城墙从薄雾中向他们显现出来的时候,一定觉得心跳加快;没有任何东西,即便是埃及的神庙,都从未让他们见识过这里如此巨大的体量,但是他们的将领并没有觉得有任何失败的预感。大流士清楚,因为他的谋士们已经向他献策,现在巴比伦就像一枚成熟的果实等待采摘。这城市,表面看来似乎无法攻破,事实上却过于分散而难以防御。如果有人惊讶于它所声称的那样,是世界的镜子,那这镜中反映出来的只有社会和种族之间的仇恨。渴望和波斯国王合作的人不只包括教士和商人。巴比伦到处都是刑徒流军之后,这些人散居在城郊附近。他们中没人愿意为尼布甲尼撒卖命。这座城市的国际性从前曾经是它帝国强大的标志和拱卫,如今却成为威胁它安全的无政府主义。巴比伦人在这样的前景中畏缩不前,他们甚至愿意以接受异族统治的代价来避免改变。美索不达米亚的混乱状态一直是人们最严重的噩梦。他们认为世界产生之初就受到魔鬼的摆布,无法控制荒蛮,直到众神出现,垂怜人类,为他们树立王者以确保秩序。如果没有君主,城市生活自身就会停滞,魔鬼一定会重返。从非常遥远的古代开始,甚至在比萨尔贡和他的帝国年代还要古老得多的时候,人们就认为:\"要拥有权威、财富、力量,这些都是最基本的神圣权利……你要屈服于强者面前;要在拥有权力的人面前显得谦卑。\"9这或许算不上最富英雄气概的格言,但却是万民遵奉的生活实践习俗。巴比伦人看到波斯国王气势汹汹地策马奔来,立刻望风披靡。就像他们曾经对居鲁士所作的那样,又一次敞开了自己的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