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记手记:就一己之偏见而言,我对冯友兰一直深表同情。我猜他是性情温绵的人,做不来怒目金刚、铮铮烈士。又一直在高位、受礼遇惯了,一朝改变,倒成为最大的“改造”对象。批判旧思想、接受新思想,人人都求进步,思想改造就是进步。
他牺牲了自己的尊严来谋取生存空间,委屈求全于一个苦难的时代。对委屈者的求全责备,是在为苦难的时代开脱罪责。以气节来评价人是残酷的,在局外站着说话的人,用完美道德的义正辞严来要求别人当贞洁烈妇,与礼教杀人的思路实在一脉相承。
宗璞坐在三松堂的老式旧宅里,缓缓地说着家事。空气中有久远的东西在流动,是受伤的叹息和哀婉。能看出来,她最看重的只有两样:她的创作,和她父亲的声誉。她爱父亲,为之辩护,甚或有“护之过甚”之嫌。但我是理解的。在那个时代,谁的灵魂没被扭曲?尤其是知识分子,冯友兰不过是一个代表。只追究个人责任是不公平的,所以她要为古人讨公平。
父亲是教育家
父亲一生有三方面的贡献,一是写出了第一部完整的、用现代逻辑方法的中国哲学史,是这个学科的奠基人之一;二是建立了他自己的哲学体系;第三他是一位教育家。很多人对这点不熟悉。我想着重讲一讲。他一生没有离开过讲台和学校。一九一八年他在北大读书时就曾到中学进行考察,写了《参观北京中等学校记》的调查报告。对当时的军事化教育提出不同看法。所谓军事化教育是指教材、教法整齐划一。他觉得这不利于人的发展。
他从美国留学回来,担任中州大学哲学系主任、文科主任。中州大学是新建的,河南历史上第一所大学。一九二五年校务主任离职,父亲主动向校长要求接任,他说,“我刚从国外回来,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前途,可选择的前途有两个,一是事功,一是学术。我在事功方面抱负不大,只想办一个好大学,所以需要指挥全局的权力。否则,我就要走学术研究的路子,那就要离开开封,去一个学术文化中心”。校长没有答应,但对他的直言很赞赏。父亲当年八月就去了广东大学(今中山大学)。后来一九三○年河南中山大学(即中州大学)再聘他为校长,但他“已经在清华找到安身立命之地”,没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