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埃及(第七节)

其中有一句是这样的:

万物倒塌又被重建,

唯建造者再度欢愉。

这句我懂,因为几周来我一直在坚持搭建我的橘子皮冰屋。有些日子里,只落得个巨大的失望,另一些日子里几乎大获成功。那是需要平衡和期望的巧活儿。艾尔西总让我加把劲儿,还叫我别去理会护士们。

“用黏土就容易多啦。”有一天,我抱怨了。

“但就没这么有趣啦。”她说。

等我终于出院时,听力恢复了,我的自信心也康复了(多亏了她)。

我必须跟艾尔西回家,并和她住几天,直到我母亲从维冈回来,她在那儿帮“迷途人协会”审计账目。

“我找到了一份新乐谱,”她在公共汽车上对我说,“幕间表演里有七头大象。”

“叫什么名字?”

“《阿比西尼亚之战》。”

显然那是极有名的,富含维多利亚情趣,就像阿尔伯特王子。

“还有什么好玩的?”

“倒是没啥了,眼下上帝和我互不干扰。偶尔会有这种情况,所以我得空就去装饰房子。没什么花哨的,无非是擦擦护墙板。但当我和上帝在一起时,就完全没时间干别的了!”

到了家,她神秘兮兮的,让我在门厅里等一会儿。我听到她在屋里窸窸窣窣地摆弄什么,兀自嘟嘟囔囔的,还有什么东西吱呀吱呀地响。最后她终于推开门,气喘吁吁地大声宣布:

“上帝宽恕我,但这东西太烦人了。”

扑通一声,她把一只大箱子搁在桌上。

“打开吧。”

“这是什么?”

“别管啦,快打开。”

我扯开包装纸。

那是只圆顶的木盒,里面有三只小白鼠。

“沙德拉、米煞和亚伯尼歌,在烈火的炉中[1]。”她的上唇牵出了一抹微笑。“瞧,我亲手画的火焰。”

只见盒子后板上有一片怒气冲冲的火舌,全是用橘色的颜料画上去的。

“也可能是五旬节啊。”我提出不同见解。

“噢,是的,通用的。”她表示同意。

老鼠们无动于衷。

“瞧,我还做了这些呢。”她在手袋里摸索,掏出两尊胶合板做的人像。两人都涂成了鲜亮的颜色,但一个明显比另一个要有神性,因为有翅膀。她看着我,得意扬扬的。

“尼布甲尼撒和主的天使。”

天使的基座下有道小口子,刚好能嵌入鼠仓的圆顶,不会干扰老鼠们。

“真漂亮。”我说。

“我知道。”她点点头,在天使身边掉了一点奶酪渣儿。

那天晚上,我们做了司康饼,围着火炉吃。她家的老壁炉上有名人画像,瓷砖上还印着佛罗伦斯·南丁格尔的画像。壁炉上有克莱夫将军,还有帕莫斯顿[2],伊萨克·牛顿下巴有点焦,因为壁炉里的火窜得太高了。艾尔西把她的灵骰秀给我看,四十年前她从麦加买了好些回来。她把它们藏在炉膛后的小盒子里,以免被贼发现。

“有人说我是傻瓜,但世界包罗万象,肉眼所见只是一小部分。”我静静地等候下文。

“有这个世界,”她敲敲墙壁,活灵活现的,“还有这个世界。”又砰砰地拍了拍胸膛。“如果两个世界你都想搞明白,你就必须留意两个世界。”

“我不明白。”我叹了一口气,琢磨接下去该问什么才能理解得透彻些,可是她睡着了,嘴巴张着,而且连老鼠都没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艾尔西一直没有醒,我想大概等我上了学就能明白了吧,这就是我唯一的慰藉。即便等她睡醒,好像也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宇宙解说,也忘了要给老鼠们造一条小隧道。我在学校里也没有找到答案,疑惑变得越来越复杂了。上完三个学期,我开始泄气。我学会了乡村舞和初级针线活,仅此而已,没更多的了。乡村舞,就是三十三个东倒西歪、身穿橡胶底帆布鞋和绿色灯笼裤的小孩努力跟上“小姐”的脚步,而“小姐”反正都得跟着“先生”跳,并且目不斜视,绝不能瞄别人。他们很快就订婚了,但对我们没好处,因为他们又开始为舞会大赛做准备,也就是说把课时全用在操练舞步上,我们都跟着留声机里的指令上窜下跳。最糟糕的是花式部分,逼着你拉紧你讨厌的人的手。一下课,我们就连拧带打地甩掉彼此的手,结下的仇一言难尽。我烦透了被人欺负,俗话说久病成医,我也渐渐发明出一套最基本的折磨人的手法,并以甜蜜圣洁的外表加以伪饰。“小姐,你叫我?没有啊,小姐。噢!小姐,不是我干的。”其实就是我干的,我一直这么干。对女孩们来说,最最可怕的欺负莫过于被推进拉兹伯恩锻铁工厂后头的污水池,让你浑身湿透。对男孩们来说,是任何和他们的小鸡鸡有关的事。因此三个学期后,我坐在鞋袋上,郁郁寡欢。鞋袋室又黑又臭,总是有股臭脚丫子味儿,甚至开学第一天就很臭。

“你去不掉脚臭味儿。”我听门房很不开心地说过这话。

清洁女工直摇头,她驱除的臭味儿比她吃过的热饭热汤还要多。她曾在动物园干过活儿。“你知道那些动物臭气熏天,”但脚臭味儿让她很挫败。“这玩意儿能擦掉地板一层皮,”她挥动着一个红罐头说,“可拿脚丫子没辙儿。”

过了一两个星期,我们反倒不觉得臭了,况且那是个很不错的藏身之地。老师们不靠近这里,顶多站在离门几码远的地方监督我们。学期最后一天,上半周的时候,我们集体出游,去查斯特动物园。那意味着每个人都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比谁的袜子最干净,谁带的三明治最丰盛。罐头饮料是最让我们又羡又妒的,因为大多数人带的是特百惠塑料罐里的鲜榨橙汁。特百惠一加热就烫得要死,能把我们的嘴唇烫破。

“你带了黑面包。”三个脑袋顶来顶去的,凑上你的座位。“那是干什么用的?里面有不少哩,你是吃素的?”

我的三明治被人用手指头戳过了,我假装没看到。常规三明治检查是一个座位一个座位挨下去进行的,时而有啧啧称羡声,时而爆出尖利的笑声。苏珊·格林的三明治里有冻鱼条,因为她家很穷,只能吃剩菜,哪怕很难吃。上一次她只能带棕色沙司,因为连剩菜都没了。检查员宣布,雪莉第一名。雪白的卷饼里裹着咖喱蛋和碎欧芹。她还有一听柠檬水。动物园没啥看的,我们只能两人一排走完一圈。漫长的队伍迂回行进,沙子和锯屑湿答答地黏在一起,毁了我们的新鞋。斯坦利·法莫掉进了红鹳池,谁也没钱买小动物模型。所以我们回到大巴士上时,比预计时间早了一小时,然后就摇摇晃晃地回家了。我们留给司机的纪念品是三只满是呕吐物的塑料袋,还有几百张糖果纸。我们只有这些可以无私奉献。

“再也不许了!”佛图夫人拔高声调,护送我们下车,走到大街上。“再也不许让我丢脸了!”

[1] 三个人物均出自《圣经旧约》,都是被古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俘虏的人,他们从巴比伦的熊熊炉中走出而未受伤。

[2] Clive of India,征战印度的克莱夫将军;Palmerston,英国政治家, 曾两度任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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