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松了一口气,揩了揩头上的汗。
对一个现行反革命来说,能得到副政委的一个小小微笑也是一个特大喜讯,太难得了!先前所碰的钉子,所受的冷脸,所罩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我感激得要命,美不滋滋地返回了石头山。
大约七月份,申诉要求还没有回音,我决定再去团里找政委问问。
徐佐很爽快地批准我的请假。
“康政委,我的事儿研究了吗?”
康政委正坐在办公桌前读《红旗》杂志。那发亮的光头已经长满了头发。他抬起头,把下巴贴住脖子,让眼睛从镜片上面看着我,注视了一会儿才说:“不是跟你讲了吗,过去组织处理是正确的,你的案不能翻。”
“康政委,可我确实不是反革命呀!”急得真想哭。
“苏修承认自己是反革命吗?刘少奇承认自己是反革命吗?反革命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反革命。林胡,有人反映你最近表现很不好哇,四处活动,为自己闹翻案,你可要明白你现在的身份。”
我不好意思太低三下四地哀求他,也不愿和他吵,真手足无措,难受得鼻歪嘴咧。
“你坐下。”他用手随便地指了一下。
我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努力作出一副笑脸,向康政委表示友善。
“还是给你出路了嘛!好好改造,领导会考虑的。但你要总这么闹,对你可没好处。”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个姑娘的声音:“刘参谋,刘参谋在这儿吗?”没等政委回话,门就被推开了,一个女兵团战士露露头,她望了望政委,又望了望我,歉意地笑了笑,没进来,就关上了门。
啊!竟然是韦小立!这么巧!心猛地震了一下。好一副清秀洁白的面孔,露珠、鲜花一样晶莹灿烂!顿时一股神力注入全身。我抬起眼皮,正视着康政委说:“把我打成反革命,成天与五类分子一起劳改,还有什么出路呢?”
康政委的目光鹰一样犀利,盯着我说:“谁让你干犯法的事?为什么不把别人打成反革命,偏偏把你打成呢?”
这时李主任进来,身上带着一股烟酒气。他手里握着亮光闪闪的水晶烟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听见政委训我,也不客气地呵斥道:“林胡,你要老是闹翻案,帽子就给你戴上!你撅着屁股挨斗还没挨够啊?”
“可我不反党、不反毛主席。说我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不符合事实呀!”
李主任见我敢跟他顶,满脸怒气地说:“什么?你不反党?你满脑瓜子法西斯武士道、封资修大杂烩!就说你攻击江青同志吧,你是站在什么立场?为哪个阶级说话?”
“那不是我说的,是联动说的。”
李主任瞪圆眼睛:“知道你不是联动,但你的思想跟联动一个样。哼,装什么孙子?我告诉你,最近一段你很不老实,你搞的那些鬼名堂,我们都掌握,你不要太猖狂了!”
我脑袋发懵,不敢再跟他顶了。
李主任的形象很刚正,大络腮胡子,浓密的眉毛,鼻梁方直,眼睛大而黑,脾气极暴,爱瞪眼。让他演一个有点儿土匪气的八路军指挥员绝对合适。
康政委平和地说:“你要正确对待领导的批评,不要太自以为是。”
李主任用拿着大水晶烟斗的手指着我:“哼,你如果死不改悔,顽抗到底,我们可有的是办法收拾你!咱们丑话说在前头。”
脊梁背嗖嗖地发冷。
李主任站起来,拿起暖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咚喝了两口,然后又狠狠瞪了我一眼说:“哼,我看你是手铐子还没有戴够!”
康政委也面无表情地说:“要想有出路,就老老实实地改造,低头认罪,重新做人。”
李主任又不屑地用大水晶烟斗向我挥挥:“走吧,走吧!”
我乖乖地走出了门,腿紧张得有点儿发抖,脖子也发直,左右转了转,颈骨嘎嘎地响。好可怕!李主任这一番吼,比老姬头的镐把打得还狠,吼得我屁滚尿流,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说我装孙子,说我搞鬼名堂,真想不通我装什么孙子,搞什么鬼名堂了?
哎呀,大老远地从石头山走到团部,得到的就是这么一顿训,真沮丧!
刚走出团部,身后就响起了马蹄声。回头一看,好像是一个女的骑一匹青马在拔蹦子。不想让这女的看见我垂头丧气的面孔,就离开了土路,低着头,让她过去。
当马到跟前时,我猛然认出是韦小立!她骑在马上,英气勃勃,目视前方,从我身旁一掠而过。那马胯骨发出了咔哧咔哧声,喷发着雄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