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初中(2)

  

艰苦才不平庸,才罗曼蒂克!比如红军长征吃草根树皮,死伤累累,却万古流芳。越残酷才越有诗意。

我马上填写了最小定量,好像是二十八斤,心想现在国家缺少粮食,我少要一点,就可以给国家减轻一点点负担。红军长征时,有人为了把最后一点儿粮食让给战友吃,不惜饿死自己。我要向他们学习。我看过王愿坚的《党费》后,就很神往饥饿,它能产生催人泪下的故事。

任老师见我个子大,却申请这么少的定量,有些出乎意料,特地来问我:“你行吗?要实事求是,不要有什么顾虑。”

我说:“行,任老师,没问题。”

可能一般同学都往多了报,我的做法有点特别。以后,任老师在全班面前表扬了我,说我能体谅国家的困难、有觉悟。

其实也没什么觉悟,就是无知。

我从小到大,不管托儿所,还是小学,还是在家里,都从来没挨过饿。所以,我对每月吃二十八斤粮食是什么滋味没有一点儿概念。我这一辈子只是到了一九六〇年冬天,吃饭严格定量之后,才尝到了饥饿的滋味。

早上一个馒头,一碗稀粥;中午四两米饭,一勺菜;晚上又一个馒头,一碗稀粥。肉一个月半斤,蛋一个月一斤,油二两。这样过了两个来星期,肚里遗留的油水耗尽,我开始感到难受。

因为我是住校,没地方额外补充,每到晚上睡觉时,肚子就饿得咕咕响。但我只好默默忍着,没法子,我已经向任老师表了决心,不能再缩回去了。十三岁正是能吃的时候,我却只能硬着头皮忍受着自己少报粮食定量的后果。每天,我脑子里最经常盘旋的念头就是吃。

幸亏熬到星期六回家可以猛吃一顿。那时刚刚开始困难,家里还有点儿存粮。我每次回家总要吃得撑撑的,以便星期日晚上回学校后能好熬一些。星期一没事,但到星期二就开始饿了,干什么都没力气,饥肠辘辘的哪还有心思听课!一上第三堂课时,就开始盼吃午饭,到第四堂课,已经被饿得眼花缭乱,根本听不进老师讲什么,几乎是一秒一秒地盼着下课。书上说有的古人学习时,能废寝忘食,我自己的亲身经历却是,人一饿,脑子就迟钝,装不进东西,记忆力、理解力都给饿没了,即使硬着头皮学也毫无效果。

下第四节课后,全班同学都撒丫子往食堂跑,真像一群小鸡冲向食槽,嘴里还欢呼着。这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每人都玩儿命地跑,似乎晚到一分钟就要被饿死。当大家围着饭桌等着打饭同学取回来饭时,那是最美妙、最温馨的时刻。饭厅里飘荡着的馒头味儿是那么芳香、那么甜美,吸一口就好像吸了一口生命,提神又欣慰。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这是我们男生天天要喊的,为自己下课就往食堂飞跑辩解。

周末回家的第一件事是狠狠地吃。家里放了好几天的剩饼、剩菜、干馒头……全被我一扫而光。可是好景不长,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家里粮食也开始紧张。保姆施阿姨总向父母告状,说我吃得又多,又不给粮票。

这天,母亲把我叫到她屋里问:“你为什么回家这么狠吃,在学校吃不饱吗?”

我犹豫了片刻,无法回答。二十八斤定量是我自己要求的,挨饿是我自己找的。

母亲看出我有难言之隐,便追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只好承认:“在学校定量少,吃不饱。”

“为什么?”

“我没有申请多,就申请了二十八斤。”

母亲瞪大眼问:“其他同学都是多少斤?”

“男生一般都是三十斤,最多的三十二斤。女生二十八斤。”

“你这么大个子,这么能吃,为什么不申请三十二斤?”

“学校老师号召节约粮食,度过这段困难时刻。我不好意思多申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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