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八月二十二日,我出生在河北省阜平县麻棚村一间农民的土坯屋里。这是太行山中的一个宁静小村,《晋察冀日报》社领导居住地。四周群山怀抱,树木丛生,一条布满石头的小河从村西缓缓流过。
生我之前,母亲决心把孩子打掉,为此曾去边区医院。不料边区医院拒绝了她,说要有单位组织的证明才行。母亲大老远白跑一趟,很是沮丧。后来她因病住院,再次想把孩子打掉。觉得自己都三十三岁了,已不年轻,身体又有病。和她同住一间病房的罗瑞卿的夫人郝治平得知后,劝她千万不要这样做,鼓励她把孩子生下,为革命壮大力量。于是母亲改变了主意。当时罗瑞卿是中共晋察冀中央局副书记、晋察冀军区政治部主任、野战军政委。
生我的时候,果然难产,把母亲疼得死去活来,还流了许多血,非常危险。多年后,我长大成人,母亲还数次心有余悸地对我讲要不是看在郝治平的面子上,绝不会生我。懂事后,我知道郝治平是总参谋长罗瑞卿大将的夫人,非常自豪,对她及罗瑞卿本能地有一种亲切感。
可能刚刚满月,父母就把我送到了河北省深泽县的老家。当时父母都在《晋察冀日报》社工作,身边已有小胖姐了,又正处于解放战争时期,无暇照料我。
四岁以前,我在河北农村度过。我对老家故城村的记忆空空荡荡的,只感觉那是个很大很乱的院子。大门在东南角朝东,没有门板,用树枝编的栅栏挡着。南边是低矮的土坯房,有牲口棚、草料房、铡刀。西南角是厕所,破旧的土坯墙半人高,露天的,下面连着猪圈,人在上面拉,猪在下面吃。院子西侧有个碾子棚和西厢房。三间北房最高,由青砖和土坯混合盖成,门不大,门前有一高高的台阶。窗户都很小,屋内昏暗。爷爷奶奶睡在北房的西屋,二叔二婶和三个孩子睡在东屋。中间的房门口左右各有一个炉灶,用来冬天烧炕做饭。夏天则在东厢房做饭,南边堆着烧火做饭用的一大堆秫秸。记得二叔屋里的墙上挂着一支很旧的步枪。他当过民兵队长。
听说姑姑领着我和自己的孩子睡在西厢房,但我已经没有一点儿印象了。
我还能模模糊糊记得一九五一年,母亲来接我上北京的情景。母亲的日记里对这一天也有记载。
已是暮色降临,一辆马车从 破烂的栅栏门,拐进院子。车上装着小山一样高的秫秸,一个女干部坐在上面。她穿一身蓝色列宁服,戴着蓝帽子,神采奕奕。她微笑着,很大方地跟家人打着招呼,声音洪亮,一口洋话,说话举止表情一看就跟老百姓不同。
这戴帽子的女干部就是我母亲。我对她非常生疏,又敬又畏。
姑姑兴奋地说:“小波,你妈来了,这是你妈,快叫妈!”
我害怕又害羞,躲在姑姑身后。
是农村的姑姑把我从满月带到四岁,我一直管姑姑叫“娘”,怎么又来一个妈呢?姑姑待我比亲生儿子还好,从不打我骂我,我的要求也尽量满足,从不让我碰钉子。当我流鼻涕时,她会用自己的手指给我揩去;当我的衣服上沾有污垢时,她会伸出舌头舔舔,吐点儿口水,再用双手给我搓掉。她的丈夫是八路军军医,后在战斗中失踪。此后,她拉扯着一个儿子一直守寡。
与姑姑分别的情景我早已忘记了。母亲可能是连哄带骗,才把我带到了北京。
当时父母住在骑河楼的马圈胡同十二号。那是三姨白杨买的宅院,大大小小共五个院子,由我们家和舅舅家合住。
长大了听母亲说,我到北京后整天坐在大门口哭泣,一声一声呼唤着老家的“娘”,如同离开了母狗的小狗崽子,长时间地哀号。这让父母很扫兴。说真的,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父亲和母亲,尽管在乡下人眼里他们都是北京的大干部。我也一点儿不喜欢这个四合院,虽然它大大小小共有五个院子、二十多间房。
我想念农村的家,想念把我带大的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