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街(10)

  

这场暗含某种劫数的大火,从午夜一直烧到了黎明时分。土匪们彻彻底底地劫掠了这个齐村最大户的一切浮财,像一群饱食之后的蝗虫般满足地扬长而去。临走前,土匪队伍中那个肥壮如牛的青年又折身回来,走进齐家厨房,把吓得大小便屙满裤裆、正蜷伏在灶角发出哼哼唧唧声音的仁仁婆姨,一枪打得脑浆飞溅、黑血如注。年轻土匪的眼神中充满忧郁。他往这个消瘦如猫的女人身上遮了一片苫布,然后挺着巨大的头颅消失在一片宁静的黑暗中。

土匪们大模大样地离开齐村后,村人们才纷纷打开紧关的门楼,一边相互交谈议论着,一边惊恐不安又亢奋异常地涌向了那个平日不敢贸然踏入的财东之家。

这时,东方已经露出一抹鱼肚白。早起的公鸡们也已“咯咯咯”地长啸着打起鸣儿来。

掌才一家是在第二天才得知这个消息的。把齐村派来报丧的那个秃头上生满赖疮的小伙打发走之后,艾女顿时泪如泉涌,喊了一声“爹啊妈哎”后就瘫软在了台阶上。

掌才见最小的宗志和宗才也吓得哭了起来,就睁圆了眼睛骂道:“日你妈哭顶个球毛!孝娃把你妈搀到屋里去,我去齐村你舅家看看。”

“别叫人给我舅说,他胆子小,会吓坏的。”宗孝说。

“屁话!爹叫人烧死了,还有不叫儿知道的道理?以后我叫人烧了你也不瞅不睬?”

掌才到齐村住了几天。他先没有急于托人给德成捎信,而是把仁仁的旁族亲属叫了来,脸色铁青地分派活路,卖地的卖地,挖墓的挖墓,家财处理和丧事安排,都处置得有条不紊。没出三天,老仁仁那堆黑灰和老婆的尸首就被敛在一口厚实的黑漆寿棺中。掌才眉头紧锁,把卖地的银元在一个布褡裢里晃得叮当乱响。他给长工和帮事的族人们一一分过赏钱,然后默默地抽了两袋旱烟,这才“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叫人捎个口信给德成,初七回来顶瓦盆给老人送终。”

腊月初七,老财东齐仁仁被埋在了齐村村西黄狼沟上面的一片荒地中。十几年前,他就是从这里把脑袋稀烂的哥哥仁贵用一领旧席裹着,扔进了深不可测的沟底。此刻,他的黄土坟头上旗幡飘扬,纸钱翻飞。掌才一家和德成在坟头跪了三跪,为这桩祸事默默地划上了一个凄凉的句号。

脸色苍白但还算平静的德成对泪眼如杏的艾女说:“姐,你好自照顾。爹殁了,我以后回来的机会怕就更少了。”

“呜呜……我可怜的爹,可怜的德成!”

“姐,姐夫!你们回吧。”

“回吧。”掌才眼神阴沉,棱角分明的薄嘴唇上沾满了丧宴上的油腥。

他让艾女和几个孩子顺着一条羊肠土路走过去,自己迟疑着是否要对德成这个孱弱的男人说几句安慰的话。但这个想法让他浑身感到别扭,最终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而只是向德成摆了摆手,就挺着他那颗让人感到雄心勃勃的硕大头颅,大步流星地走上了回土街的小路。

宗孝跟在一身重孝的艾女后面,不停地回过头去看站在血红的夕阳中的舅舅,心中充满了绝望和模糊的仇恨。父亲在后面像一个巨大的阴影般走了过来,双眼中灼人的目光老远就让他心跳不已。

这次灾变使老掌才受益匪浅。他除过吃了一席又一席的流水大宴外,到了第二年春上,竟用卖老岳父家土地的银元,为自己家添置了一辆崭新的大辕马车。

土街的村人们眼睛一团血红,又嫉妒又畏怯地在私下议论道:“掌才老说他丈人是个老毒毒,他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这一门子人啊,早晚都不得好死。”

宗孝看见那辆马车,顿时觉得自己被套在了一个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的套子里。

7

 

第二年的阳春三月,艾女由于跟着一家人没黑没明地在地里干活受了累,把怀了七个多月的身子小月了。

掌才瘦脸上乌云一片,趁着身上的乏劲把艾女毒揍了一顿,然后日娘叫老地乱骂道:“你亏先人了!我在你身上弄个娃出来容易呀?早知道你是个漏裆货谁还会娶你,你真个是亏了先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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