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才没有抄村后的小路径自回家,而是绕到村口,打算从街东一直走到位于街西的自己的家。但土街上没有人,只有几只拴在门前的绵羊神色漠然地望着他。治才心中失望至极。他不住地左顾右盼,真心希望从那一座座黑黢黢的门洞中,能走出几位昔日曾笑话过自己的仇人来。但各家的门楼都紧闭着厚厚的木门,猪的哼哼声和小孩的哭闹声从里面传出来,像是来自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治才走到街中部时,宗孝家的门“吱扭”一声闷响,一个高瘦的人影从里面走了出来。
“宗孝!”治才几乎是惊喜地叫道。
“宗孝在磨房磨面还没有回来哩。”
“噢,是掌才伯啊!我还以为是宗孝哩。”
“是治才呀!”掌才随便地应了一声,转身就往村口走去。刚走两步,却又转回来走到治才跟前说道,“你没事可别找我家宗孝!这熊人心跟你一样野,早就惦记着到西安去工作呢。都跑到城里去,把地留给谁种呀?你不看看你爹,脸瘦得跟山桃核刻的一样。”
治才刚泛起的那丝喜悦立即转为失望和懊丧。他想忿忿地说:“我稀罕找你儿哩?!”但老掌才那双锐利的眼睛在黄昏中发出两道让人颤栗的光束,积存已久的畏惧使治才的傲慢彻底崩溃。他说不出话,满腹憋胀地看着这个残酷冰冷的男人孤独地走向村口,才沮丧地转身朝家走去。
“老掌才一家都不是人,不知是甚牛鬼马精变来的。”他恨恨地骂了一句。想起老掌才每天暮昏时分在田野上独自走来走去的情形,他觉得这个家族无论从哪个方面,都冷酷无情地超越了自己的家族,超越了由瘸腿秃顶、整天眯缝着眼睛给人家讪笑的父亲所操控的这个家族。
瘸二老两口已早早地吃过晚饭,此刻正坐在烧得烫屁股的炕上剥着玉米。瘸二的秃顶在油灯下泛着亮亮的青光。他叼着烟袋,喉咙里咕咕哝哝地给老婆说着些陈年旧事,以至于治才拍了半天大门 他才听见。
“是才娃回来了吧?”瘸二慢吞吞地下炕去开院门。老伴在身后说:“你做甚都不紧不慢的。麻利点,才娃可是个火暴脾气。”
治才在门口站了半天。长途远足的劳累、被掌才兜头一瓢冷水浇灭的热情以及寒冷和饥饿,使他年轻的胸腔中燃烧着熊熊怒火。瘸二“咣当”一声打开大门时,他眼睛里几乎滚下了泪水,气急败坏地大声吼道:“都在家里挺尸哩嘛!”
“才娃是你回来啦?”
“挺尸哩嘛?这么早就关头门。”
治才理都不理,嘟嘟囔囔地走进院子。瘸二讪讪地在后面关了门,跟在衣裤挺括的儿子后面,又高兴又不安地进了屋子。
等治才把褡裢取下来放在土漆红木柜上,瘸二摸着油光光的秃顶说:“娃他娘,快去热两碗腊八粥来,才娃肯定饿坏了。”
治才“咚”地坐在炕沿上,气鼓鼓地没有说话。瘸二老婆满脸堆笑地给儿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见儿子脸色阴沉,也不敢说话,心怦怦跳着到厨房里拾掇吃喝去了。
吃罢晚饭,治才的心里才慢慢变得亮堂起来。一家三口坐在热炕上,一盏油灯发出一片温柔的暗黄,使他觉得其实自己的家到处洋溢着那种殷实人家的自得与和谐。可是一想到老掌才眼睛中那傲慢而凶狠的锐光,再看看父亲眯缝眼中所投射出来的怯懦,他心里总有一丝挥之不去、难以言状的仇恨。
家里养的那只黑猫“喵喵”地叫着,从瘸二腿上跳到了他的面前,用亲热而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个久违的主子。治才心里涌上一股厌倦,一抬手将黑猫打到炕底下的麦秸堆中去了。
“他狗日的宗孝书念得再好,还不是整日在地里戳牛屁股!哼!”治才说。
“孝娃倒是个蛮能干的后生,村里人都夸他是个好把势。就是脾气和他爹一样有些倔。”
“能干管个屁,能跟城里人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