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太和殿(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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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里鼓声激荡,人人都是全神贯注于殿中对峙的季风与墨国斗士身上。鼓声如龙吟虎啸,我声音撑死了都不如一只被踩到脚的猫,这样一倒,惊动的只有紧贴我身边的小侄子天恒。

天恒竟然不出声,只伸出手妄图接住我。皇长孙时年六岁,再怎么天生神力都不可能完成这样高难度的任务,其结果当然是与我一起跌了下去,生生做了个小肉垫。

我虽然是存心闹场,但对自家侄子总是心疼的,电光石火间又无法收势,心里大是懊恼。不想斜刺里突然有人腾身而来,一眨眼我的身体便被人接住,我虽紧闭双眼,但这样熟悉的怀抱是绝不会认错的,当下心里一松,却听得身边哐啷哐啷一团乱。多半是有人弄翻了桌案,杯盘酒觞倾倒狼藉。

这样一闹,鼓声自然是止歇了,季风难得将我抱得死紧,我脸颊被迫贴在他的胸口上,闭着眼时听觉灵敏。一片嘈杂声中,连他的心跳震动都清晰可辨。

我知他轻功卓绝,这点距离一跃而至,根本不在话下。却没想到他的心跳竟会快成这样,转念恍然大悟,一定是之前与那墨国斗士对峙时心理压力太大,紧张了。一念至此,我不由怜惜起来,手指拢在袖子里,想反正也无人看见,忍不住慢慢移动,最后轻轻地按在他的心口上。

他没说话,也没动,但一定是感觉到我的触碰,抱着我的双手慢慢缓了一些,不再那样大力。

耳边又传来许多脚步声,然后父皇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平安,你怎么了?”

我做戏做足全套,挣扎许久才把眼睛睁开,又抚着胸口作奄奄一息状,声音微弱,“父皇,女儿忽然不适,扫了父皇的兴致了。”说话间又用眼角余光去看四周,看到天恒被皇兄抱在怀里,张大眼睛瞪着我。

唉,我莫不是在这孩子心里投下童年阴影了?罪过罪过。

“既然不适,那就先回去歇着吧,传御医即时诊治,晚些父皇再去看你。”父皇声音平静,听上去并未动怒。殿上灯火耀眼,我仰着脸只觉得刺目,只好半闭着眼,自然也看不清他在珠帘阴影中的表情。

父皇既然开口,那我与季风便可离开这个地方了。我脸上蹙眉,心里却甚是欢喜,只是这十几年来头一回对父、兄撒谎,隐约总有些内疚。

御医仿佛眨眼便到,立在殿外候着。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抱了出去。这巍巍太和殿,我大概是头一个走着进去却被抱着出来的皇家女,也不知其他人会用怎样的眼光看我,更不知以后还会不会有机会参与夜宴?

但我此时此刻却懒得多想,也不想再看任何人,脖子一侧,索性埋头在季风怀里,假装自己不存在。

嬷嬷和侍女都已经跪在殿门口,一个个脸色惨白。我出得大殿以后看到她们的表情,忍不住再次闭了闭眼睛。

次次都是如此,明明是本宫抱恙,但她们的表情却总能痛苦到更胜一筹,实在难以理解。

鸾车已经备好,就在白玉阶下等着。我这一大队人马正要开拔,身后突然传来御前太监的声音,尖声细气,直刺耳膜。

“皇上有旨,平安公主先行回宫,侍卫季风进殿继续角斗。”

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就想呵斥他胡言乱语,却不料腰间一麻,身子就软了。季风将我放进鸾车里,转身便要走。我急得要发疯,却说不出话来,也不能动,只好拿眼睛瞪他。他一直都面无表情,只在转身前看了我一眼。纱帘垂落,其他人都在外面趴着等待本宫起驾。他半个身子在纱帘内,也不说话,只伸出手来,轻轻揉了一下我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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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车起驾,我靠在那里面动弹不得,只听到两边脚步声,还有偶尔传来的一声声“公主千岁”。

我这一路心急如焚,又不能出声让这些该死的奴才停下回转,想着大殿上不知发生了怎样的情况,脑子里一片混乱。

渐渐四下清静,想是已经接近我所住的院子。小时候,御医就曾说过我这个身子需静养调理,不堪吵闹,所以父皇给我安排的院落偏安御花园一角,除了我身边的这些人之外,少有人迹。

我正想着等一下御医会如何定论我这一次的莫名昏厥,鸾车突然一震,凭空坠了下去。我心脏一荡,却另有大力逆向而上,将鸾车稳稳托住,落地无声。

纱帘被人掀开,一张陌生的脸探进来。我双眼瞪到极致,与他对了个正眼,是个男人,穿着太监的服饰,五官平庸,一双眼却灵活无比,看着我龇牙一笑,说:“你已经醒了?”

“小津,把她弄出来。”外面又有声音,冷意十足。

他回过头去说话:“大哥,她是醒着的。”

鸾车一动,然后纱帘被一把撩开,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正是多年来时常在我面前晃悠的老御医。我这一惊非同小可,眼珠都快瞪出来了。他却全不在意,伸手过来在我身上疾点了两下,运指如风。

我倒吸一口冷气。老御医最是拘礼,多年来就连诊脉都是帐外悬丝的,跟我说话时趴在地上五体投地,头都不敢抬,今日竟这样大逆不道地犯上作乱。立时本宫我气得气血倒流,可恨自己动弹不得,恼羞之下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她是被人点了穴,就这样带走吧。”老御医说话。声音却不是想象中的苍老,竟与之前我所听到的那个冰冷男声重叠。

那小太监立时应了,伸手来拖我,动作很粗。我又瞪他,想叫一声大胆奴才,再给他一巴掌,但全身上下不听自己使唤,转眼已被他拖了出去。

我重重地落在地上,痛得眼泪都出来了。御花园里没有灯光,但是月色明亮,目光所及之处,嬷嬷与所有侍女侍卫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个个无声无息。

再怎么养在深闺,到这个时候我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父皇登基时树敌太多,宫里虽然戒备森严,但总有乱臣贼子前赴后继地进来找死。皇兄曾给我描述过几个不长眼来行刺于他的刺客的下场,不外乎千刀万剐剁成肉泥之类,还是趁着我吃饺子的时候说的,弄得本宫一口饺子吐在小侄儿碗里,双双恶心得要死。

皇兄贵为太子,众矢之的,被贼惦记着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但本宫深居简出,皇城大门都没有出过,民间许多人甚至不知道皇家有平安这个公主,不明白这两个不长眼的贼子为什么会找上我。

找上我也就算了,偏偏还选在季风不在的时候。自从季风成为我的命侍之后,这数月我们俩形影不离,不想今日只是分开片刻,本宫就被这两个逆贼拿了,可恨至极。

地上冰冷,我恼到极点,心如火燎,也不觉得凉。鸾车停在浓阴遮蔽之处,四下一片寂静。远处忽然又有脚步声传来,我抬眼去看,却是两个小太监抬着一顶青黑软轿走了过来。

鸾车翻倒,我身边侍女躺了一地,这情景只要有人看到,必定惊动大内侍卫。我心里一喜,还未及分辨那顶轿子究竟是何来历,那个将我拖下鸾车的小太监便迎了上去,拍着那先头的太监笑道:“怎么才来,等你们啦。”

原来如今乱臣贼子都是有团伙的!我两眼一翻,彻底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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