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国使者进殿,跪拜了父皇,献上国礼。我今天的目的是来看热闹的,一路目不转睛。墨国使者有两人,走在前面的是墨国太子,肤色黧黑,深凹眼窝,高挺鼻梁,乌黑睫毛密密压下来,眼光都看不清,身后跟着一巨型壮汉,只是黑。
这样的两个人立在灯光下就像打翻了砚盒,我看得有趣,心想怪不得是墨国来的,果然名副其实。
父皇讲了几句客套话之后夜宴便开始。皇家歌舞,一时间大殿里乐声大起,满目五彩。我正看得兴起,侧头却见皇兄一脸懒洋洋的,就连从我身上爬下来的小侄子都意兴阑珊,多半是看得腻了,心里就忍不住恼了一下。
原来只有本宫是没见过世面的,伤自尊得很。
一轮歌舞过后,父皇向墨国太子举杯,问他观感如何。我也得意扬扬地看那个方向。
墨国地处荒僻,子民游牧为生,定是没见过这样堂皇富丽的招待,多半被惊得目瞪口呆,不知要说出怎样的溢美之词。
那太子站了起来,举杯回答父皇。
“天朝歌舞果然精彩,小王大开眼界,这样的歌舞,在本国是没有的。”
父皇微笑点头,“那贵国大宫里平日做何消遣?”
“我们有斗士,两两角斗以作观赏。”
“哦?”父皇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听上倒是特别。”
墨国太子一笑,“小王身边便有本国第一斗士,如皇上有兴致,现在就可让大家观赏一下。”
父皇立时允了。那壮汉便从墨国太子身后走出来,立在大殿正中,灯光下更显得身形壮硕。
“角斗需两人才可,请贵国出一名对手。”那墨国太子又出声。父皇点头,顷刻间便有一个御前侍卫走入,与那壮汉面对面站立。
鼓声响起,激烈如风。御前侍卫摆出架势来,那墨国斗士却不动。四下安静,鼓声中突然听他爆喝了一声,惊雷一般,壮硕的身子乌云般飞扑而起。我吓了一跳,身子一震。再看那侍卫猝不及防,已被他双手抓住,两人体格悬殊,侍卫仓促反击,却大势已去,瞬间便被他高高举起,大喝声中,又重重摔在地上,半晌动弹不得。
殿内所有人脸色都变了,除了那个墨国太子,鼓声止歇,四下寂静。身后有细微声响,我又忍不住回头,却见立在皇兄身后的那个大内侍卫已经双拳紧握。
无人说话,最先响起的是父皇的笑声,“墨国斗士果然厉害,只是刚才太过仓促,我看大家都看得意犹未尽,不知能否再试一场?”
那墨国太子自然说好。父皇不再传御前侍卫,目光一垂,笔直往我所坐的角落看过来。
我心知不妙,通体生寒,来不及抬头迎上父皇的脸,就听他的声音响起,“这一次就让皇长女的侍卫上场吧!平安,你看如何?”
3
大殿里灯火辉煌,季风立在那强光之中,仿佛通体都在发光。我却第一次觉得刺眼,竟不能注目。
那墨国太子又立起来。我之前都觉得此人有些意思,这时却满心恼怒,忍不住怒视过去。他一定是注意到我的目光,眼神偏转,与我对视一眼,密密眼睫下隐约光芒,只是看不清眼神。
这一眼瞬间而过,我还来不及拍案,墨国太子已经开口,没有丝毫停顿。
“角斗分数种形式,之前是徒手格斗,另有兵器相搏,不知在座各位可有兴趣一观?”
他问的是在座各位,我听完就想站起来说“本宫不想看”。但是肩膀一沉,转头看到我皇兄,一手按住我,笑着对我摇摇头。
场内人人全神贯注,没人注意我的反应,但是这一耽搁,父皇已经允了。宫内有规矩,皇子皇女的侍卫进入大殿均不允许佩带武器,殿外有御前侍卫走进来,拔了剑交到季风手里。
我自知大势已去,心里悲叹一声。却见四周人人双眼闪亮,就连我小侄子都不例外。我晓得他们在看什么,不禁满心烦乱,目光却已经不受控制,一起往大殿正中望了过去。
我最不喜欢季风拿剑,并不是说他持剑的姿势不美。季风生得好,怎样都显得夺目,但同样是他,拿起剑来却像是变了一个人,出鞘利器一般锋芒四射,隐隐杀气升腾,恢弘大殿都仿佛被溢满,人人眉目惊动。
皇兄轻轻击掌,赞叹了一声,“没想到还能见到季家郎的持剑风范。平安,你等一下定要好好观赏,今天不虚此宴啊!”
“季家郎?”我恨皇兄之前阻止我阻止这场角斗,却又忍不住追问。
皇兄一笑,俯下头在我耳边私语:“平安,你可知季风出身将门,十五岁时便与父兄征战边疆,沙场征伐。万军中挑敌将于马下,从未输过一场,季家郎赫赫威名,天下谁人不知。”
天下谁人不知……难道我是鬼?
但我惊讶过度,顾不上皇兄的这点语病,又想起之前百官见到季风时的表情,终于明白他们面色怪异的原委。这时,我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瞪着他问:“可是你说三百二十七……”
皇兄眉梢一弯,更是笑得春色无边,“没错,季家由老及幼三百二十七人,现在全在天牢最低层押着,除了他。”说完手指一伸,直指殿中,叹息了一声,“可惜用剑,平安,你不知当年父皇御驾亲征,季家子弟阵前列队,持枪杀入敌阵的样子,那真是风云变色,万夫莫当。”
他说得眉飞色舞,我却听得只想哭,我原知家里人人变态,却不想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可怜我终日困在那个小院子里,院中日月长,不知我朝天下原来是这样莫名其妙的。
耳边突然有鼓声响起,激烈急促,更甚之前。我心知这一场角斗在所难免,但胸口像是有巨石压下,脑海中一片混乱,万千念头沉浮,仓促间只能抓住一个。
那个念头是,我一定要阻止这场角斗,无论如何!
许久以后我回想当时,便觉得那个念头实在愚蠢。季风既然数年前便名动天下,血雨腥风里炼成的名将之后,自然是不把这点小场面放在心上的,但那时我竟完全想不到这一点,只觉得若是我眼睁睁让这一幕继续,从此便再不能坦然与他相对。这怨念来势汹汹,让我立时忘记身边一切,只能凭借直觉行事。
但是如何阻止这场角斗,实在是难于上青天的事情。
我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向父皇求情。父皇一向偏疼于我,天大的事情,挨在他身上磨蹭几下也就是了,故此养成了我在宫里肆意妄为的习惯,若他还是不允,那就直接泪奔。据嬷嬷说母后过去经常因小事泪奔,每次都让父皇立时没了脾气,缴械投降。我长得像母后,虽然不是同一个人,但想来效果总也是有一些的。
但这时鼓声已响,估计我扑到父皇身边时间也不够了,再者这里毕竟是在太和殿上,满朝文武与异邦太子都眼睁睁看着,万一不成功,我岂不是大大地丢脸。
丢脸虽是不行的,但事到如今,我也只有做出比丢脸更加羞人的事情才能达成心愿。我在鼓声中再看一眼季风,心里咬牙,一跺脚,哎呀叫了一声,双眼上翻,仰天就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