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惧怕时光腐蚀,男人却需要年龄的修饰。
勿管闲事,一向是南方人处世哲学的充分体现。但是在这一片住宅区里头住着,想不管也不行。街是弄堂,弄堂也是街,街两边就是东凸西凹的一色三层楼房。横七竖八的晾衣竿,经常从这家阁楼的窗口伸到对面的阳台上;晾着的衣裳,风一大不是吹落进邻居家的矮窗,就是卷住了电线;两口子一吵架,满弄堂的人都晓得。
但周敏蕾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站在弄堂口,紧抱着电线秆子,来防止钟宇杰用他的力量把她拉走。
这是个礼拜天的下午,弄堂里到处都是人。半大不小的孩子在追逐嬉戏,修鞋的师傅乒乒乓乓地敲着一个高跟鞋的细跟,补上一块新橡皮,旁边的小凳子上坐着一个穿得挺周正的女人,光着一只脚等着修鞋;两个拎着满满一兜菜的老太太边走边议论着天气。
“预报要落雪,多买点小菜回来。”
“三月末了还落雪!我活了六十岁还是第一次见,世道乱,世道乱。”
天是真的要下雪,风寒恻恻而凉飕飕地吹过来。周敏蕾却完全不畏寒冷,她几乎整个人都贴在那冻硬的柱子上了,只觉得脑子发涨,似乎有一窝蜜蜂在里面嗡嗡乱飞。
“蕾蕾。”钟宇杰的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风大,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喝点热咖啡?”
“不!”周敏蕾坚决地耸了一耸肩,让那只手滑下去,“别碰我!”
“好好,不碰。”钟宇杰息事宁人地说,“那就先去吃饭?”
“不!”周敏蕾还是说,他的态度让她感觉到别扭,他竟然是一副受尽委屈的姿态,他有什么好委屈的?
弄堂里进出的人很多,纷纷向他们行注目礼。对面马路上有小工向他们指指戳戳了,小工们终日徘徊在马路边上、桥洞底下,等着做一些城市男人做不了的气力活。这不是一个装修的季节,闲得发慌的小工们尤其喜欢大街上发生交通事故、城管抓人、火灾或者夫妻当众吵架。因此当周敏蕾和钟宇杰一露出吵架的趋势,小工们便饶有兴趣地向他们聚拢。
钟宇杰左右扫了一眼蠢蠢欲动的小工们,眉头皱了起来,但他沉吟一刻,眉心又平坦了,他知道这时候自己如果发脾气,事情会更糟糕。
“蕾蕾!”他近乎恳求地对周敏蕾说,“你要做什么都好,我们总要找个适合谈话的地方吧?”
周敏蕾不理睬,她得顶住,她得让他知道,是他对不起她,而不是她在无理由地任性。
钟宇杰无奈地咳嗽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烟,给自己点上一支。灰蓝色的烟雾立刻模糊了他的面目。
马路对面,小工们在对着他们公开窃窃地笑,寒冷的天气里,这样的弄堂风景让他们快乐。他们看到钟宇杰在原地转圈,狠狠地抽着烟,灰色的大衣领子里露出没有掖好的围巾,周敏蕾还是抱着柱子,像是在研究上面贴得花花绿绿的小广告。
“周敏蕾。”钟宇杰终于按捺不住了,“你好歹是一个大学本科毕业,受过良好教育的文静秀气的80后女性,在弄堂里跟我吵架,是不是有点儿小市民?”
钟宇杰说这话原本是想幽默一下,化开这尴尬的气氛。但他这不合时宜的幽默,在周敏蕾看来简直是倒打一靶,于是周敏蕾一下子找到了说话的源泉。
“是的,你说得好!”
周敏蕾在小市民聚居的弄堂口,不可阻挡地向钟宇杰挥出了第一拳:
“我是小市民,比不得你堂堂建筑设计师居心叵测,天大的事也能瞒在肚子里,骗了我那么长时间,你叫我以后怎么来信任你,你说啊?”
“我不是有意思瞒你的……”
“还不算有意?”周敏蕾尖声叫起来,“那要怎么样才算有意?”
“我讲过我是离婚的,你只说晓得了,就没再问……”
“我多问做什么?”周敏蕾气得脸色发白,“我怎么会想到那上头去?我以为你同那医生离婚,事情就算完了,我问这做什么?和自己过不去?想不到你就钻了这个空子,再接下去,你会不会告诉我你还跟她有个小孩?啊?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你说呀!”
“什么小孩!你不要无中生有。”钟宇杰被这莫须有的罪名弄得真有点气了,但看到泪水从周敏蕾大大的眼睛里涌出来,他心里又浮现出内疚和不忍,“千错万错算我错,我们不要站在这里讲这些好不好?”
“不好!”周敏蕾以一往无前的神态挥出了第二拳,“你还要赖?还要不承认?要不是今天无意中穿帮了,你还要骗下去,瞒下去!还要一边跟我交朋友,一边跟她同居!”
这一拳劈面打在了钟宇杰的脸上,她的嗓门吊得异常的高,充满了狂怒和愤然。马路对面传来零落的鼓掌声,钟宇杰望过去,没见到鼓掌的人。他脸色变了,趁着她在激动中松开了抱着电线秆子的手,他拽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拉出弄堂去。
周敏蕾用力挣开了他的胳膊,其实,钟宇杰如果硬要拉,周敏蕾怎么也挣脱不了。但他毕竟理亏在先,所以这一拉没法把她拉脱后,他也颓然地松开了手,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说不清楚,但是他觉得事实的真相确实是有复杂的一面,何况,他主观上也从没觉得,这是在欺骗周敏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