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人第十九 熊十力(2)

        这样的革命家搞起学问来,一般学者儒生自然难以望其项背。命运注定他当不了政治革命家,但却给他的学术思想革命留下了余地。这是他的幸运,却是文明演进中的悲剧。他没有像胡适那样的思想革命家一样,为当时的政治革命作补注;他是近似鲁迅那样的思想革命家,为个体的权力和心灵张目,在全民或个体没有立起来之前,他不给个体进行任何规范、标准、所谓建设性的口含天宪。不能因为一个政权建立起来了,不能因为某个政治家喊过中国人民站起来了,思想革命家就只能变身变声,充当过河卒子、埋头于改良、整理国故、宣传好人主义。在熊十力那样的人眼里,我国革命既是数千年未有之奇变,个人就没有任何需要膜拜的规矩、礼仪、禁区。
  
  所以这个革命家改号十力。十力本是佛家术语,专指佛祖如来的十种智力,熊先生取来加诸自身。他到南京的支那内学院学佛,问佛法于当时著名大师欧阳竟无先生,一年后就写《新唯识论》,挑玄奘大师的毛病。此书一出,即刻遭到佛学界人士尤其是内学院师友之群起攻击。欧阳大师阅后痛言:“灭弃圣言,唯子真为尤”,措辞严厉。欧阳弟子刘衡如更著《破新唯识论》对熊氏其书进行系统破斥,指责他“于唯识学几乎全无知晓”,并指斥其书乃“杂取中土儒道两家之义,又旁采印度外道之谈,悬揣佛法,臆当亦尔”。熊十力再著《破“破新唯识论”》一书应战,对刘氏之斥逐一破解。他为自己辩护说,《新》著“义既远离唯识,旨亦上符般若”,认为自己非但没有离经叛道,反而是对佛学的维护和发展。与欧阳等人相反的是,蔡元培、马一孚等人却对此书推崇备至,评价甚高。蔡元培称熊氏乃两千年来以哲学家之立场阐扬佛学最精深之第一人。马一孚先生更在序言中将熊十力与王弼、龙树并提,称其学识创见乃超越于道生、玄类、窥基等古代佛学大师之上,可谓推崇至极!后来,《新唯识论》出版的时候,署名竟是“黄冈熊十力造”,跟佛经的署名,某某菩萨造一样。据说,有时,熊干脆自称熊十力菩萨,一任佛教徒外加研习佛学的学者们怒目而视。
  
  熊十力的生命健旺及其自觉意识是我们可以理解的,常人只是没有他那样一以贯之的精气神,没有他那孤往到底的劲头而已。上世纪三十年代他在北平居住时,曾自题堂联:“道之将废矣,文不在兹乎?”他像真正的大革命家如孔子们那样,有着天不丧斯文的信念,而自觉是神州文化托命之人。他认为孔子之《周易》是呼号革命的著作,“易经是思想革命之宝典”。他说:“孔子至于五十。则圣人内圣外王一贯之大道已造乎其极。得之于仰观俯察,远取诸物,近取诸身之实悟。得之于周游列国,目击上层残毒,下民困苦于水深火热之实感。于是不得不呼号革命。于是不得不作六经。”在熊十力的笔下,孔子不再是梦里思念周公的保守主义者,而成了典型的革命家,《周易》不仅是最古老的哲学典籍,而且还是最古老的革命宝典。这种既保守又革命的现象,只有从历史的长时段、文明的真精神或人性的纯粹方面才可以理解。
  
  因此,在熊十力那里,没有疆界的言行其实是他拓展人性自由的关键,是他人情旅行的表现。而这种“没规矩”的言行在儒生或自以为“新”的人类眼里,都显得怪诞、书呆子、不懂人情世故;好听一点儿的,也就是天性旷达,不喜雕饰。人们难以理解的是,他是在以自己和周围之间的交往而建设一种活泼的而非僵化的人情,他要激活人情而非世故地禁锢人情。初入北大,他即把通行的课堂教学改为旧式师生交流。每讲到精彩处,他常意兴陡发,情不自禁地随手在听者头上或肩上重重一拍,然后哈哈大笑。因为拍得太重,久之,学生听熊先生讲课,都要找个远离他的座位。在北大时,熊十力常与废名探讨佛经,每每意见不合,争得面红耳赤,声音越辩越高。一日,两人身着单衣,正辩到紧张时刻,忽然陷入寂静,全无声响。众人忙去探看,发现二人扭打在一起,互相卡住脖子,难发一言。熊十力因学问与梁漱溟发生争论,争论结束时,熊十力不甚解气,趁梁漱溟转身,跑上去打他三拳头,口骂“笨蛋”方休。一次,王元化来访,他恰在沐浴,于是招呼王进门,自己赤身坐澡盆之中,与王谈话,一派魏晋风度。而他的信札、著作,常写在已用过的纸背上,字迹潦草不堪。
  
  熊十力的故事太多了。一般人的故事少,不是因为他们正常,而是因为他们在不正常的社会里无能自由地表达,因为他们虽懂人情世故却不能仁守人情世理,熊先生却智及而仁守了。所以他的故事多。他爱吃肉,吃素的梁漱溟先生无可奈何地说:“熊先生一顿能吃一只鸡!”朋友弟子来看他,一般要给他买鸡买肉才好。徐复观做蒋介石侍从室官员,给他一百万元支票,被他大吼大叫地骂走;郭沫若看望他时,给他带一只老母鸡,一起痛骂蒋介石,让他快活异常。牟宗三首次见到他的恩师是 1932年冬,熊十力“胡须飘飘,面带病容,头戴瓜皮帽,好像一位走方郎中,在寒风瑟肃中,刚解完小手走进来”。言谈中,他忽一拍桌子,大喊:“当今之世,讲晚周诸子,只有我熊某能讲,其余都是混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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