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存示范因此在当时和后来获得了长久的回应。他的诗名极盛。《己亥杂诗》“赖是摇鞭吟好句,。有句云,流传乡里只诗名”自注云,“到家之日,早有传诵予出都留别诗者。时有诗先人到之谣”。其实,他留给诗坛的影响又何止百年。黄裳先生认为,在严复、梁启超出现以前,龚自珍是独领风骚数十年的人物,他的诗文风靡了一世。只看他的遗集翻刻之多就可知道,虽然都刻得那么草率。黄裳更认为,龚自珍影响了后来的鲁迅和陈寅恪。至于梁启超,他在《清代学术概论》一书中承认:“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维新派的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都受到龚自珍的影响。
更不幸的是,离京两年之后,龚自珍即卒于丹阳县署,年仅五十。“暴卒捐馆”,死得不明不白。有人说他是被情敌鸩死。此时鸦片战争发生已经一年。龚自珍无愧于自己的一生,尽管他那半伦不伦的儿子在英法联军焚烧圆明园时,匪夷所思地跟英军同往,取金玉重器归,发了国难财,但衰世文明的耻辱已非一人所能承担。龚自珍感受到的文明耻辱得由文明的全体成员都来承担了。
这种屈辱感今天仍在进行时中。学者傅国涌强调了龚自珍的“衰世”说,举世都是平庸窝囊之辈,浑浑噩噩,只知道吃喝玩乐,不过是生物学意义上的存在。表面上看起来典章制度俨然,等级秩序严密,礼仪规范分明,一切都像模像样,十字街头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官方的统计数字处处让人感到繁荣昌盛,似乎前程一片大好。看上去一切都像是“盛世”,然而人的廉耻心、上进心、作为心都被束缚、被剥夺殆尽,整个社会在骨子里失去了生机和活力,只剩下按本能行事,一片“万马齐喑”的局面。不要说朝廷没有像样的宰相,军队没有像样的将军,学校没有像样的读书人,田野没有像样的种田人,工场没有像样的工匠,街市没有像样的商人,就连像样的小偷、强盗也都没有。不要说找不到真君子,连真小人也变得稀罕。
林贤治更早地注意到这个“山之民”跟大海的无缘命运。“他刚刚出生就被扔进山谷里。整个中国都被扔进山谷里。幽深了两千年的山谷。开始便是结局。他无路可走。少年时击剑吹箫,英迈又温柔,想见石破天惊的刹那,所有峭厉的峰峦都化作浑圆的波涛,舞涌于眼底。然而,大小鬼蜮,早已占据了可供攀越的去处。大海不可即。大海只是一种怆痛无已的情怀。”
更多的中国人同样理解这个转型文明中最纯粹的大诗人。因为毛泽东的宣传,大多数中国人都知道他的名字,有人回忆自己的青春少年:“少年时便晓得有个诗人叫龚自珍,不是因为渊博,而是在当时人手一册的《毛泽东选集》中读到了他的名字,还有一首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这首诗打动了不少那时暂居山乡的少年,他们学识浅薄却自命不凡,身处卑贱而心雄万夫。及至年长,有机会细读了定庵的诗文,才发现他并不如想象中那样纯粹是个诗人,他有经学的渊博,小学的严谨,杂学的恣肆,释道的瑰丽神奇 …… 他是富于激情的文学家,更是一个勇敢敏锐的思想家,风流儒雅中荡漾着一股勃然不磨的英气。”如果我们借用恩格斯的语言,可以这样说,“龚自珍是传统文明最后的一位诗人,又是近现代文明最初的一位诗人。”
衰人第一 龚自珍(5)
中国男
余世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