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肩走出酒馆
双手扶住门框
阳光那么悠长
如此啊,好兄弟
——旧作《如此啊,好兄弟》
有一段时间我非常沉迷于看碟,一天至少一片。我喜欢那些讲男人之间、特别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故事的片子,比如《红潮风暴》、《刺激1995》、《七宗罪》。在漫长的重温古金的日常生活中,我常常想,在胡一刀和苗人凤,西门吹雪和叶孤城,李寻欢和郭嵩阳,阿飞和荆无命,傅红雪和叶开,楚留香和无花,沈浪和王怜花,乃至于我想象中的萧峰和萧十一郎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和心路呢?
《雪山飞狐》是一本结构精致的小说,其叙事模式类似黑泽明的《罗生门》,即由不同的人讲述同一件事,结果各不相同。不过,也仅仅是类似而已。黑泽明要探讨的是人性中很深层的隐密的东西,而金庸的叙事不过是当事人从个人利害出发的趋利避害的手段。虽然如此,《雪山飞狐》仍然是一部“逸品”级的奇书。而我所感兴趣的,是书中两个主要人物胡一刀和苗人凤之间的故事——两个男人之间的故事。胡一刀和苗人凤这两个当世武功最高者,因为一个误会的世仇而不得不一战。交战前,刚刚分娩才三天的胡夫人执意为胡一刀做了一桌菜,胡一刀正吃时,金面佛苗人凤到了,以下是宝树和尚(也就是跌打医生阎基)的叙述:
胡一刀头也不抬,说道:“吃罢。”金面佛道:“好。”坐在他的对面,端起碗就要喝酒。田相公忙伸手拦住,说道:“苗大侠,须防酒肉中有什么古怪。”金面佛道:“素闻胡一刀是铁铮铮的汉子,行事光明磊落,岂能暗算害我?”举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干,挟块鸡肉吃了……
胡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几眼,叹了口气,对胡一刀道:“大哥,并世豪杰之中,除了这位苗大侠,当真再无第二人是你敌手。他对你推心置腹,这副气概,天下就只你们两人。”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个。”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侠,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果真名不虚传。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里,不算枉了。你若是给我丈夫杀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来,我敬你一碗。”说着斟了两碗酒,自己先喝了一碗。
金面佛似乎不爱说话,只双眉一扬,又说道:“好。”接过酒碗。范帮主一直在旁沉着脸,这时抢上一步,叫道:“苗大侠,须防最毒妇人心。”金面佛眉头一皱,不去理他,自行将酒喝了,夫人抱着孩子,说道:“苗大侠,你有什么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说,否则若你一个失手,给我丈夫杀了,你这些朋友,嘿嘿,未必能给你办什么事。”
苗人凤说出一件未了之事,是一个叫商剑鸣的仇人。之后,胡一刀拜托后事,读来颇为惊心:
金面佛道:“胡一刀,你心中有什么放不下之事?”胡一刀抹抹嘴,站起身来,说道:“你若杀了我,这孩子日后必定找你报仇。你好好照顾他吧。”我[宝树]心里想:“常言道:斩草除根,金面佛若将胡一刀杀了,哪肯放过他妻儿?他居然还怕金面佛忘记,特地提上一提。”哪知金面佛说道:“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这孩子我当自己孩子一般看待。”
这里面有一种东西是宝树和尚,田相公,范帮主这样的人不能想像和理解的。当天夜里,胡一刀狂奔三百里,割了八卦刀商剑鸣的头回来,第二天和苗人凤打完后才把人头给他。两人就这样惺惺相惜地打了数日,晚上还抵足长谈。后来苗人凤的刀划破胡一刀的手臂,因刀已被人喂了毒药,胡一刀中毒而死,以下是苗若兰的叙述:
那时我爹爹也知道是刀口上喂了剧毒的药物。胡伯母见我爹爹沉吟不语,说道:“苗大侠,这柄刀是你向朋友借的,咱家大哥固然不知道刀上有毒,谅你也不知情,否则这种下流兵刃,你两人怎能用它?这是命该如此,怪不得谁。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日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相照,义重如山,你既答应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说着横刀在颈中一割,立时死去。
在汉人的精神传统中,一直有“季札挂剑”、“雪夜访戴”、“倾盖如故”这样的情结,讲的都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故事。这也是汉人的精神中令人神往的部分。“义”之一字,在汉语中是一个关键词,但却只可意会,难于言传。事实上,它就是通过这些故事来代代相传的。我的朋友范山,对萧峰的评价就是四个字:义薄云天。他也用这四个字评价我们的另一朋友邱小刚。我记得邱曾经和我说过这样的话: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关系是最深的,其次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而女人和女人之间是没有真正的关系的。
《武林外史》是古龙转折期的开山之作,其中最吸引人的,就是沈浪和王怜花之间由敌而友的故事,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故事的另一种经典叙事。这里先不表,留待后话。现在我想起的是1988年大学毕业时写给范山的一首歌谣体短诗《如此啊,好兄弟》:
在肮脏的街角
我们相依而眠
呼吸那么安详
如此啊,好兄弟
纵马跃过市场
怀抱心爱礼物
爱人那么美好
如此啊,好兄弟
在古老的村庄
我们漫步而行
歌声那么瘦弱
如此啊,好兄弟
并肩走出酒馆
双手扶住门框
阳光那么悠长
如此啊,好兄弟
范山一直固执而自私地认为,这是我写的最好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