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魂鸟 二十一(1)

  维娜好多天不在荆都。陆陀打了她的电话,她只说在外地办事,言辞有些闪烁,好像还不太畅快。陆陀不便细问,只是隐隐担忧。今天知道她回来了,他便去了银杏居。
  
  服务员站成两排,听维娜训话。她没看见陆陀,只顾自己说着。她语气很亲和,如此嘱咐一番,就完事了。维娜突然回头,看见陆陀,笑笑说:“你来了?走,上去喝茶吧。”
  
  她领着陆陀去了紫蓝包厢,服务员随后就端茶过来了。
  
  维娜说:“这个包厢从不对外开放,是我自己与朋友聊天的地方,沙发、桌椅都跟家里一样。”
  
  陆陀玩笑道:“你神神秘秘地走了,我怕你又是要出去走一圈呢。”
  
  维娜说:“我再也经不起那种打击了。要是再那样出去走一圈,只怕回不来了。可以这么说,郭浩然让我觉得屈辱,吴伟则让我觉得羞辱。”
  
  陆陀没想到自己的玩笑触到了她的痛处,便想说些轻松话,问:“你女儿回来过吗?”
  
  维娜粲然一笑,抬起头,目光辽远起来:“雪儿长大了,正在上大学。她是学医学的,这在美国算是比较稳定的职业,很适合她。孩子每周都会打电话给我。她每年回来一次,陪我二十来天。雪儿很漂亮,哪天我让你看看照片吧。真的很漂亮。”
  
  陆陀问:“像你吗?”
  
  “我自己觉得不像,别人看着都说像我。”
  
  陆陀说:“像你就更漂亮了。”
  
  维娜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笑笑,又说:“那孩子很有些美国味了,自强、自尊、宽容、善解人意、彬彬有礼。她在我面前也十分客气,开口闭口‘可以吗’‘对不起’,我还有些不习惯,说她太见外了。她便又道歉,连说‘对不起’。没办法,她接受的是那种文明的教育。”
  
  陆陀想知道郭浩然的情况,又不便问。维娜自己却说了:“郭浩然也回来过一次,我们见了面。他的生活习惯改了,言行举止同以前也大不一样了。他在那里找不到适合的工作,本来也可以闲着的,可不到六十岁就无所事事,不是美国式的生活方式。他在一所大学里做花工,养活自己没问题。他的老姑妈仍很健旺,上帝真是保佑了她。”
  
  维娜十分感叹地说到上帝,然后就沉默了。她慢慢地品茶,低头望着地毯。地毯是草黄色的,布满几何图形。陆陀也望着地毯,默然数着花格。横十个格,竖二十个格,共两百个格。陆陀有个毛病,没事就数东西。坐在车上就数路边的行道树,望着房子就数窗户,蹲在厕所里就数地上和墙上的瓷砖。碰着数字太复杂了,手头没有笔,就耿耿于怀。哪怕回到家里,还要拿计算器算一下。陆陀从来没有把自己这个毛病告诉别人,怕人家说他神经病。
  
  “想想他一辈子,其实也很可怜。”维娜突然又说起了郭浩然,“他的内心世界,也许是杂乱无章的,你用正常人的脑子无法替他梳理清楚。他现在很富有,上帝真会开玩笑。可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自己的灵魂。我们见面时,他向我说了声‘对不起’。他向我道歉时,都不敢看我。我不是上帝的女儿,可是那一刻,我想上帝一定饶恕了他。他老了,见他那西装革履的样子,无论如何也不像从美国回来的,倒像是从台湾回来的老兵。”
  
  陆陀感叹道:“我不能理解西方人的宗教精神。但是按照我们中国人的宗教情怀,维娜,你说的上帝其实就是你自己。是你在那一刻原谅他了。照佛教说法,人人心中都有尊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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