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贵族

  

“士”本是春秋战国时代游说诸侯的人,没事能游历列国,当然有钱,有钱才能成为当权者的统治基础。不过,千万不要以为富户看几本儒学典籍,再把自己的心得教给子孙就可以混成士族了,单纯习儒的富户,在中国史籍上另有专有名词,即“素族”。由“素”一字就可以知道,他们在政坛上,是一个无所作为的群体。

士族,最重要的特征,就是祖先曾经是当朝显贵,主要包括军功世家、官僚世家,只有“官有世胄,谱有世官的”才是门阀士族。士族靠分权而存在,适合于春秋战国,秦汉以降他们开始成为皇权集中的绊脚石,因为皇权的欲望是无限的,历代帝王都致力于消灭来自士族的挑战。

秦立朝不过十几年,士族依然很兴盛;西汉朴立,“士”已经成为地方豪强的代表;东汉以后,中国政权频繁更迭,皇权根本没有充分的时间形成集权,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士族才形成了气候。

而且,皇权再猛也不可能骤然割断近千年的传承,况且,隋朝以前的皇权还不能找到一个完整的体制替代士族。不是皇权不想废掉士族,是不能废掉士族。

废掉了士族,皇帝的命令大概只能说给自己听听。

一个人,想创立一个王朝,必须成为一个猛人。其实,一个人猛一次并不难,甚至猛一生也很容易做到。

一个猛人也确实有可能在军事上消灭所有对手。不过,仅仅军事上的强盛只能消灭对手,却不能必然保证可以建立一个帝国,猛人还必须有控制帝国的能力。

真正的猛人,必须建立自己的有效统治。

只靠武力统治的,不是皇帝,是土匪。

中国历代帝王,确实都靠军功起家,然而,军事上打倒敌人还远远不够,他必须建立控制帝国的制度,进而形成自己的权威。只有存在一个完整的体制,军事优势才能巩固,进而推行自己的治国意图,也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不被另外的强者挑战。

在找到这个制度之前,皇权维护自己统治的方法,只有依靠现有最强的势力。

东晋之前,这个势力,就是士族;于是,士族有了自己的空间。

士族靠祖荫进仕,皇权对他们没有绝对约束力。既然权力来源于祖德,何必要尽心尽力侍奉皇帝,没有人天生适合被奴役,从优越环境中生长起来的士族,更是这种心态。

皇权需要的,不仅仅是支持,还有服从。

然而,在魏晋南北朝这段历史中,皇权基本上没有这个本事。要是有这个实力,鬼才会跟你废话,早把你拿下了。

虽然,西晋司马炎培育皇族势力,但杨氏当权后,士族再次取得阶段性胜利。东晋末年,在皇室不停的更迭中,士族终于取得了世俗权力。随之而来,魏晋南北朝演化为具有鲜明分权色彩的士族体制。

虽然时间很短,却演出了中国历史上最愚蠢的一幕。

正是因为出仕源于祖德,也腐蚀了士族的进取心,东晋以降,士族开始鄙薄武事,虽然不排除个把人有军事天赋,但大部分人仍相当不靠谱。这倒不是说士族子弟一无是处,门第传承,士族世代以儒生自标,号称读圣贤之书,让他们去干具体工作实在是为难了。士族更适合于清谈玄学,优美的南北骈文就出自这帮无聊文人的手笔。

然而,治国方略不是文人笔下的浪荡情怀,能写出千古传唱的《别赋》,未必在政治上有所建树。唐代,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李白,虽然混到醉卧长安皇城,也终究没在仕途上闯出名堂。就是今天,谁敢在公务员《申论》考试中写散文,哪怕你是鲁迅、胡适,保证你也被斩于马下。

恰恰是这种文人情怀强化了士族的衰落,每天想着诗词歌赋、吟风弄月的人,怎么会有心思按领导意图写好公文。士族子弟从心底看不上“俗务”,对公文照例署名,最离谱的人甚至连自己该干什么都不知道。

啸父出身会稽虞氏,属于南土高门,晋时曾任侍中,即中央办公厅主任。一次宴饮,晋孝武帝提出了一个问题:

“有所献替邪?”

“献替”其实是一个术语,意思是下面人提出的方略是否有备选方案,啸父竟然以为皇帝跟他要海鲜,因为他家乡近海。

估计,晋孝武帝当场就晕菜了,有这样一个办公厅主任,夫复何求?

尽管如此,士族仍旧可以限制皇权,而皇权只能对士族有打有拉,这些人再愚蠢,毕竟是地方豪门望族,除了他们还真没有别人去贯彻皇帝的政令。

但是,士族体制却存在致命的缺陷。

门阀确实可以给士族出仕第一步,身登高位,却依然要取得帝王的信任,才能真正获得权力。而皇权的信任半径,其实非常狭小,狭小到不过就是那么几个人。

于是,为了接近皇权,士族开始了无休止内耗,侨姓与吴姓之间,荆州和扬州之间,相权和相权之间,高门和庶族之间,高门和皇族之间……每一个高门士族似乎都面对着无穷无尽的仇杀。

他们的命运,其实也是激流中的浮萍,得失急骤、生死无常。

这种斗争,极具残酷性,士族不是西方城堡中的领主,他们在地方的经济实力,来源只是地租。即使在东晋鼎盛时代,无论士族在地方有多少土地,始终都没有取得领地行政权。

地租和行政权,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比如,地租只是钞票,而行政权却是印钞机。行政权可以剥夺地租,反之,则绝对不成立。

这就意味着,如果在政治斗争中失势,士族同样无法在地方上立足,他们将一无所有。虽然门阀给了他们一个很高的起点,但这个起点需要不断维护,方式则是靠近皇权。

因此,这种斗争,有去无回、有你无我,只能胜利、不能失败,士族其实也没有退路。在狭小的半径里,最终能胜出的毕竟是少数。

曹魏以降,皇权就不断禁绝士族高门兼并土地,南朝帝王已经开始有意识地起用寒门子弟执掌机要。虽然他们官阶很低,但士族独霸朝纲的局面已经开始动摇,梁武帝之后的侯景之乱更是涤荡了南方士族仅存的一点实力。陈朝亡国后,南方士族变为亡国之民,只能依靠联姻攀附新权贵,才能苟延残喘。

虽然士族跟皇族的角逐在唐朝才能揭晓最终答案,这并非由于皇权软弱,而是还没有出现合适的体制替代士族。

士族被皇权扫荡后,皇权拿出来的就是科举制度,说好听点,是兴办教育;说难听点,是凭皇帝一人杀伐决断。虽然寒门子弟靠科举进仕,但科举不可能挑战皇权。官吏所有的能力都来自皇权,甚至他们自身生杀予夺也掌握在皇权手中,挑战皇权的唯一方式就是成为另外一个皇权。

这种替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朝着士族分权的方式演进。

五代十国,中国曾经在集权与分权之间犹疑,如果士族战胜皇族,中国演进体制中可能就会出现多元化格局,从而整个制度演进路径将完全改变。然而,即使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士族天然的分权性使它无法形成一块铁板,即使夺权成为帝王,却又必然向皇权转化。

南朝以后,士族渐渐消失了,从此中国历史上再没有出现贵族。取而代之的是至高无上的皇权和围绕在皇权周围的封建官吏,他们比士族更加寡廉鲜耻、聚敛无度。从这一点上讲,这个时代对中国历史的影响怎么说都不过分。

究竟怎样评价这种制度演进,我们无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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