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这些话,是在五四后几十年写的。若搁在当时,或许有诬蔑革命学生之嫌。蒋当年是个辛劳的管理者,个中滋味刻骨铭心。难怪几十年过去了,提起往事,还抑制不住有情绪化的因素。但他揭示了一个残酷的实事:“有纪律的抗议”者有可能迅速地堕落为无纪律的胜利者。这在中国,“五四”不是首例,也不是最后一个。
无纪律的胜利者,不安于平静的校园生活,难免要闹出点什么乱子来。“讲义风潮”即一典型个案而已。
客观地说,说到讲义风潮的缘起,不能不涉及到1922年的教育经费积欠问题。由于连续五个月的经费积欠,招生工作停顿,新学期无法开学。“校长等既无唾面自干之大度,尤缺无米为炊之能力。”北大学生讲义原是免费的。但正是由于经费紧张,学校经评议会开会决议,被迫采取对讲义一律收费的新举措。这项决议引起部分学生的不满,于10月17、18日,连续冲击会计课和校长室,“要求将讲义费废止”,并有过激言行:“对于职员肆口谩骂,并加恫吓。”
在此关键时刻,如蒋梦麟说,蔡校长赶到现场,告诉他们必须服从学校规则。学生们却把他的话当耳边风。群众涌进教室和办公室,要找主张这条“可恶的”规定的人算账。蔡校长告诉他们,讲义费的规定应由他单独负责。
“你们这班懦夫!”他很气愤地喊道,袖子高高地卷到肘子以上,两只拳头不断在空中摇晃。“有胆的就请站出来与我决斗。如果你们那一个敢碰一碰教员,我就揍他。”
群众在他面前围了个半圆形。蔡校长向他们逼进几步,他们就往退后几步,始终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这位平常驯如绵羊、静如处子的学者,忽然之间变为正义之狮了。蒋梦麟:《西潮·新潮》第131-132页。
曹建写于1952年的回忆文章也记述了这一事件,不过比蒋氏的描写更见传奇色彩:
某日下午,不逞的学生鼓众拥至总务处门口寻找沈氏,(按,即沈士远,时任庶务部主任)声势汹汹,先生闻声挺身而出,厉声问道:“你们闹什么?”为首的学生说:“沈士远主张征收讲义费,故来找他理论。”先生说:“收讲义费是校务会议决定的,我是校长,有理由尽管对我说,与沈士远无关。”群众仍呼啸要找沈氏,先生亦大声呼道:“我是从手枪炸弹中历练出来的,你们如有手枪炸弹尽不妨拿出来对付我,我在维持校规的大前提下,绝对不会畏缩退步!”曹建:《蔡孑民先生的风骨》,见《蔡元培先生全集》,台湾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
人们对蔡元培这位好好先生变为“正义之狮”的故事津津乐道(蒋梦麟就不止一次道及),是在称道他“白刃可蹈的中庸(蒋梦麟语)”“处小事以圆,而处大事以方”的风骨(陈源语)。
而蔡元培自己的着眼点似不在此。其实蔡元培对胜利的学生运动心存忧患。早在1919年5月间离京出走时,蔡元培就曾与蒋梦麟言及,他从来无意鼓励学生闹学潮,但是学生们示威游行,反对接受凡尔赛和约有关山东问题的条款,那是出乎爱国热情,实在无可厚非。至于北京大学,他认为今后将不容易维持纪律,因为学生很可能为胜利而陶醉,他们既然尝到权力的滋味,以后他们的欲望恐怕难以满足了。蒋说,这就是他对学生运动的态度。有人说他随时准备鼓励学生闹风潮,那太歪曲事实了。蒋梦麟:《西潮·新潮》第125-126页。1919年7月9日,他曾致电全国学联,语重心长地说:“惟深望诸君亦能推爱仆之心,有所觉悟;否则教育前途,必生障碍。非特仆难辞咎,诸君亦与有责焉。”《益世报》1919年7月14日。当时北大“诸君”都沉浸在校长复校在即的喜悦中,没有几个人去想如何对教育前途负责。
罗家伦回忆说,蔡元培常说“官可以不做,国不可以不救”,但是,“到五四以后学生运动发现流弊的时候,他又发表‘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的名言”(《蔡元培先生与北京大学》)。“读书”与“救国”看似并置兼重,但在蔡元培的思路中无疑有所侧重:如果说五四前他更看重上句的话,那么,五四后他显然更强调下半句--可说这种认知此后持之以奉终生。比如,五四一周年,他专门撰文称:“人人都知道罢工、罢市损失很大,但是罢课的损失还要大”,希望学生“打定主义,无论何等问题,决不再用自杀的罢课政策”(《去年五月四日以来的回顾与今后的希望》)。1922年的讲义风潮中,面对汹涌的人群,他愤怒地说:“我和你们决斗。”即使在正式辞去北大校长一职,不再担当具体管理之责后,蔡元培也没有改变其主张:1928年,他在西湖国立艺术院开学仪式上的讲演题目就是《学校是为研究学术而设》;同年,在全国教育会议上,针对“五四运动以来,各地学生竟为爱国运动”之现状,他再次呼吁“救国之道,非止一端;根本要图,还在学术。”参阅郑勇《蔡元培影集》第148页。
具体到“讲义风潮”,蔡元培在提交政府的辞职报告中说:
此种越轨举动,出于全国最高学府之学生,殊可惋惜。废置讲义之事甚小,而破坏学校纪律之事实大,涓涓之水,将成江河,风气所至,将使全国学校共受其祸。言念及此,实为痛心。此皆由元培平日训练无方,良深愧惭。长此以往,将愈增元培罪戾。迫不获已,惟有恳请辞职。
与蒋梦麟对学生的怨责不一样,蔡元培的辞呈充满了自责。他更担心的是北大在全国的影响,这种“破坏学校纪律之事实”若扩散开来,“风气所至,将使全国学校共受其祸。”这才真的事关“教育前途”啊。他以“训练无方”,引咎辞职。
蔡元培的辞职,引发了总务长蒋梦麟、庶务部主任沈士远、图书馆主任李大钊、出版部主任李辛白、数学系主任冯祖荀的辞职。这些启事刊布后,北大学生相顾失色,召开紧急大会,议定派代表至蔡宅挽留,并至总统府、教育部声明此系少数学生所为,请代为挽留。蔡元培这才收回辞呈,回校重新主持校务。最后以开除预科法文班学生冯省三为代价而平息“讲义风潮”。近年有人为林纾的那个学生张厚载的被开除而鸣不平;相对而言,这位冯省三的被开除还真令人“三省”哩。周氏兄弟就曾为之鸣过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