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胡适的翻译竟比杜威讲学精彩
1919年5月5日,胡适在上海蒋梦麟家吃早饭,从晨报上知道北京的五四学生运动的消息。当时上海学界也已动起来了。5月6日上午,《民国时报》经理邵力子到复旦大学向学生报告北京的形势。会场上群情激愤,当场通过两项决议:一、联合上海各学校通电全国营救北京被捕的学生,二、从速组织上海学生联合会。当晚,上海三十所学校联合致电北洋政府,谴责政府“弁髦民意,滥肆权威”,表示“为保全全国青年神圣计,义不独生,誓当前仆后继以昭正义。”朱仲华:《五四运动在上海》,《五四运动回忆录》(续)第266页。
5月7日,上海各界响应国民外交协会号召,在公共体育馆召开国民大会。胡适也大汗淋漓地挤在与会人群中。他说:“我要听听上海一班演说家,故挤到台前,身上已是汗流遍体。我脱下马褂,听完演说,跟着大队去游街,从西门一直走到大东门,走得我一身衣服从里衣湿透到夹袍子。”胡适:《我对于丧礼的改革》,《新青年》第6卷第6号(1919年11月1日)。胡适是北大少数几个走上街头的教授之一,说明他有“率性”的一面。五四他若在北京,是否也会像钱玄同那样跟着学生上街,跑得汗流夹背呢?那则不好臆断。
胡适4月底就到了上海,他是专程去迎接老师杜威教授来华讲学的。杜威夫妇1919年初拟作东方之旅,启程前恰有日本东京帝国大学邀他讲学,他当然欣然应诺。闻悉老师东游,杜威在中国的及门弟子胡适、蒋梦麟、陶行知,合计动员了中国五个学术团体(江苏省教育会、北大知行学会等)邀请杜威来华讲学,好在北洋政府不大干涉这档子事。杜威何乐不为。
杜威夫妇4月30日到上海,在码头迎接的就是这三位中国弟子。胡适是在这个档期碰到上海游行的,他陪上了一身汗。
5月3日,胡适有信给蔡元培通报杜威夫妇的行程:
杜威博士夫妇于三十日午到上海,蒋(梦麟)、陶(行知)与我三人在码头接他们,送入沧洲别墅居住。这几天请他们略略看看上海。昨晚上我在教育会演讲实验主义大旨,以为他明日讲演的导言。美国哲学家杜威来华期间与蒋梦麟等人合影
……五日他去杭州游玩,蒋梦麟陪去。……在杭州约住四五日,只有一次讲演,回上海后,住一二日,即往南京。大约三星期后,即来北京。哥伦比亚大学似尚无回电来,昨晚与梦麟商量,可否请先生商请教育部发一正式电去,电稿另纸录呈,请先生斟酌施行。……我送杜威先生行后,即回京,约星期三、四到京,请先生告知教务课,续假两日。《北京大学日刊》1919年5月8日。
从此信可知,5月2日,杜威开讲之前,胡适就在上海讲演杜威的实验主义,替他的讲学作疏导式的铺垫。其实此前一个月,胡适在北京已作过四次讲演,并以他富有亲和力的文笔写过多篇文章,对杜威主义有过系统的介绍。5月3日,杜威在上海开讲,胡适当翻译。
胡适的老师杜威“似乎不擅长演讲,他站在讲台上,把讲稿放在桌上,俯首低声,一句紧连一句地读着。”萧公权:《问学谏往录》第75页。胡适把这解释为“选择用词的严肃态度”,但他承认杜威“不是一个好演说家”《胡适自传》第205页。。但胡适以对杜威哲学的熟习,以他杰出演说家的风度,以他雅俗共赏的语言能力,而成为杜威讲学最佳的学术翻译。尔后在北京、山东、山西讲学都由胡适当翻译。
有听杜威讲学的,留下印象最深的竟是胡适的翻译。复旦大学的程天放5月3日就听了杜威在中国的首场讲学。他们竟是慕胡适之名去听讲学的。程有回忆:“那时我是复旦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一天报上登载杜威博士在江苏教育会公开演讲,由胡适之先生翻译,我和许多同学都去听。当时适之先生在《新青年》上鼓吹文学革命,批评旧传统、旧习惯,上海一般知识青年都震于他的大名,却没有见过他,也没有看过他的照片,在电车上我们就想象胡适是怎样一个人物,大家认为他一定西装笔挺,神气十足,是一个典型的留学生。等到他陪杜威走上讲台时,穿的是一件长衫,态度谦恭和蔼,不像一般留学生,而像中国传统的学者,大出我们意料之外。”《胡适之发生纪念集》第4页。
也有为一睹胡适风采去听杜威讲学的。据赵元任夫人杨步伟说,1919年秋,有一天,她的一个女友约她到北师大去听杜威讲演。杨说:“我不懂哲学,又不懂英文,何必花时间去听。”那友人说:“你不用愁这个那个的,有一位北大教授胡适之先生做翻译,不但说的有精神,而说到一般人都可以懂哲学,并且他本人非常漂亮有丰采,你非去听一次不可。”她俩果然一起去听了。杨听了以后有所感地说:“从杜威先生龙钟状态,更显出胡适之的精神焕发了。”次年,杨与赵元任相识。一天,赵带杨到胡适家去吃晚饭,事先并没有说到哪家,杨也没有问,当他们到了地安门钟鼓楼胡宅时,胡适迎上前来哈哈大笑道:“元任你已有了女朋友了。”杨性格也开朗,还了一个哈哈道:“就是她啊!”胡问杨,你怎么认识我。杨将听讲演的事告诉了他,并且开玩笑地说:“去听讲演是因为去瞻仰你的漂亮丰采而去的,我并不懂什么哲学。”《胡适之先生纪念集》第20页。
试想那讲台上一师一徒、一老一少杜威:(1859-1952),1919年刚好年满60,他在中国过的生日。而胡适这年仅29岁,尚未到“而立之年”。、一中一洋、一个西装革履一个传统长衫,一讲学一翻译,那该是何等风光和舞台效果,即使是百年的相声界也难找如此最佳搭档。真乃中国学术史上不可复制的风景。
就凭着这般搭档,杜威在华讲学,没有理由不火。
杜威夫妇原来打算过了夏天就回美国,后来他们变更了计划,决定在中国留一整年。哥伦比亚大学准予杜威教授一年的假。以后,假期又延长到两年。所以,他在中国的时间总共是两年又两个月,就是从1919年5月到1921年7月。
中国当时22个省,杜威夫妇到过11个省。
杜威在北京的几种长期讲演,胡适等也挑选了几位很好的记录员,把全篇讲词记录下来,送给日报和杂志发表。当时经各报刊全文刊登的讲词总共有58篇,后来结集出版成著名《杜威五种长期演讲录》单行本,大量发行。在1921年杜威离开中国以前,已经出版到第十版。以后几十年,也不断再版,直到1949年以后被禁掉为止。
1921年7月11日,杜威夫妇离京回国,胡适带着儿子思祖去送行。当天他在日记中写道,杜威先生的人格真可做我们的模范:他生平不说一句不由衷的话,不说一句没有思索过的话。只此一端,我生平未见第二人可比他。为纪念杜威的中国之行,胡适头天晚上写了一篇送行文《杜威先生与中国》,刊在这天的《晨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