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新文化运动:最为壮丽的精神日出(15)

其实,陈独秀他们的处境真的比鲁迅笔下的“狂人”所处更险恶;而狂人的思想、言行较之现实中的狂人陈独秀逊色得多。诚如摩罗所云:《狂人日记》中的狂人,“他内心充盈劝转吃人者的责任,和希望未来者不要继续吃人的善心”,“狂人的反叛就不带有一丝恶魔的气质和狰狞的面目,他只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反叛者。”摩罗:《狂人:彬彬有礼的反叛者》,《鲁迅研究月刊》2000年第4期。鲁迅自己后来也说:“现在倘再发那四平八稳的‘救救孩子’似的议论连我自己听去,也觉得空空洞洞了。”鲁迅:《答有恒先生》,《鲁迅论文学与艺术》第266页。陈独秀们在现实中的斗争比“狂人”所面临的更严峻更残酷。为拥护德赛两先生,“断头流血,却不推辞”,决非在表演烈士情结!

十、蔡元培在北大实行“虚君共和”制

《新青年》自1917年春节之后迁到北京很打了几次大仗。

对真理而言,是越辩越明;对读者而言,是越辩越热闹,越热闹越想看。北上之后的《新青年》也就是越办越火。

《新青年》从第2卷第1号(1916年9月1日)到第3卷第1号(1917年3月1日),一直刊有《投稿简章》,仅录关键一条:来稿无论或撰或译,皆所欢迎,一经选登,奉酬现金,每千字自二元至五元。

作为纯言论类杂志,这个稿酬标准在当时相当可观。高一涵曾说:“余时已到日本三年馀,为穷迫,常断炊。独秀约余投稿,月得十数元稿费以糊口。”高一涵:《李大钊同志略传》,1927年5月25日“中央副刊”(武汉)。

然而到1918年1月15日的第4卷第1号,《投稿简章》就悄然退出《新青年》。到第4卷第3号(1918年3月15日)则代之以《本志编辑部启事》:

本志自第四卷第一号起,投稿简章已取消,所有撰译,悉由编辑部同人共同担任,不另购稿。其前此寄稿尚未录载者,可否惠赠本志?尚希投稿诸君,赐函声明,恕不一一奉询,此后有以大作见赐者,概不酬。

这是《新青年》编辑史第一次出现“编辑部”字样。此前是陈独秀一人主编主撰。据胡适说:“民国七年(1918)一月,《新青年》重新出版,归北大教授陈独秀、钱玄同、沈尹默、李大钊、刘复六人轮流编辑。”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第152页。可见采取“轮流编辑制”与不购外稿是同步实行的。轮流编辑的名单到一年后才在第六卷第一号《新青年》上公布,公布时多高一涵而少刘复(半农)。

这一启事宣告《新青年》从此“不另购稿”,而编辑部同人共同担认的所有撰译概不付酬。这表明《新青年》由主要作者组成的编辑队伍是个强有力的阵营,谋义不谋利的高尚情怀与共创新文化辉煌的崇高理想是他们“精神之团结”的纽带。

1918年3月16日胡适为《新青年》写一篇重要文章《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提出了“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这一著名观点。写完此文的次日,胡适写信给母亲,高兴地说:

昨天忙了一天,替《新青年》做了篇一万字的文章。这文是不卖钱的。不过因为这是我们自己办的报,不能不做文。昨天一直做到半夜后三点半钟方才做好。这篇文字将来一定很有势力,所以我虽吃点辛苦,也是情愿的。胡适:《致母亲》,《胡适文集》第23卷第181-184页。

正是有这种谋义不谋利的情怀和理想,《新青年》同人俨然在北大形成了一个“新青年”派。1918年10月21日,周作人日记中记述:“玄同说,明年起分编《新青年》,凡陈(独秀)、胡(适)、陶(孟和)、李(大钊)、高(一涵)、钱(玄同)、二沈(尹默、兼士)、刘(半农)、周(作人)、陈(百年)、傅(斯年)十二云。”《周作人日记》第779-780页,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年12月版。预想1919年《新青年》编辑部的阵营更强大,连学生傅斯年也提前进入“新青年”派。

“新青年”派在全国领导着时代新潮流,在北大内是否能独领风骚呢?且看1919年3月18日《公言报》有报道:

国立北京大学自蔡孑民任校长后,气象为之一变,尤以文科为甚。文科学长陈独秀氏,以新派首领自居,平昔主张新文学甚力。教员中与陈氏沆瀣一气者,有胡适、钱玄同、刘半农、沈尹默等……顾同时与之对峙者,有旧文学一派。旧派中以刘师培氏为之首。其他如黄侃、马叙伦等,则与刘氏结合,互为声援者也……盖学生中固亦分旧新两派,而各主其师说者。二派杂志,旗鼓相当,互相争辩,当然有裨于文化;第不言忘其辩论之范围,纯任意气,各以恶声相报复耳。

刘师培能到北大任教,“苟延残喘”,全仗陈独秀鼎力相助。于是他赶紧致函《公言报》:“读18日贵报《北京学界思潮变迁》一则,多与事实不符。鄙人虽主大学讲席,然抱疾岁馀,闭关谢客,于校中教员素鲜接洽,安有结合之事?又《国故》月刊由文科学员发起,虽以保存国粹为宗旨,亦非与《新潮》诸杂志互相争辩也。祈即查照更正,是为至荷!”刘师培:《致公言报函》,《北京大学日刊》1919年3月24日。

但北大有新、旧两派是实事;两派各有杂志,两派杂志互相争辩也是实事。只是并未“纯任意气,各以恶声相报复”。尽管各有意气,却也都重学理。

社会是大学校,学校是小社会,北大乃“二千人之社会”。据1918年初的统计,全校教员217人中有90位教授,平均年龄仅30馀岁(50岁以上的廖廖无几,主体是35岁以下的)。其中梁漱溟24岁,徐家璜25岁,朱家骅26岁,李大钊、刘文典、刘半农28岁,当代中国哪所大学有此阵营?当时北大本科学生平均年龄为24岁,师生中有相当人年龄相仿,令校园洋溢着勃勃生机。

面对着校园内多种学术流派,互相争辩,作为一校之长的蔡元培的态度是:

我素信学术上的派别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所以每一种学科教员,即使主张不同,若都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就让他们并存,令学生有自由选择的余地。最明白的是胡适之君与钱玄同君等绝对的提倡白话文学,而刘申叔、黄季刚诸君仍极端维护文言的文学;那时候就让他们并存。我信为应用起见,白话文必要盛行,我也常常作白话文,也替白话文鼓吹;然而我也声明,作美术文,用白话也好,用文言也好。例如我们写字,为应用起见,自然要写行楷,若如江艮庭君的用篆隶写药方,当然不可;若是为人写斗方或屏联,作装饰品,即写篆隶章草,有何不可?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东方杂志》第31卷第1号(1934年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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