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运动的宣言虽“拖四十二生的大炮,为之前驱”,而具体行进则是从最基本的语言工具入手,这是他成功的密诀之一。可是用白话代替文言,晚清有识之士已作过努力与挣扎,终以失败告终。文言文是中国人用三千年的权威语言工具,真可谓撼山易撼言难!首先是北大这个坎你难过去。北大文科原班人马不论是徽派的还是浙派的,不论其文是唐宋风格,还是魏晋风骨,乃至喝洋墨水长大的如怪杰辜鸿铭,一律用文言文写作,也就是说他也几乎一律反对白话文。
黄侃(季刚)是章太炎门下高足,在时下“国学热”中不断有人惦记着这位国学大师,当年他所服膺的只有八部古书:即毛诗、左传、周礼、说文解字、广韵、史记、汉书、文选是也。有人仿“柏梁台”做联句分咏北京新旧人物,给这位黄公的一句就是“八部书外皆狗屁”,给蔡元培或陈独秀的一句是:“毁孔子庙罢其祀”,可见新旧的对立。同在一校园,抬头不见低头见,虽未“几挥老拳”,“反唇相讥”的事却不在少数。就是这位黄公大骂白话诗文为“驴鸣狗吠”,谩骂他的旧同门为“曲学阿世”周作人:《药味集》第60页。按,钱玄同、鲁迅、周作人、沈兼士等与黄侃都曾是章太炎的弟子,故称旧同门;黄侃称蔡元培为“世”,往校长室去为“阿世”。有次当面责难胡适:“你口口声声要推广白话文,未必出于真心?”胡适究其故,黄说:“如果你身体力行的话,名字就不该叫胡适,应称‘往哪里去’才对。”有次在课堂显摆文言文的优越时,举例竟是:“如胡适的太太死了,他的家人电报必云:‘你的太太死了,赶快回来啊!’长达11字之多,如用文言文则仅需‘妻丧速回’四字即可,只电报费就可省三分之二。”以举例的方式骂人,显然不地道,至少是口德欠佳。据周作人、罗家伦等人回忆,这位黄公天天诗酒谩骂,在课堂几乎不讲课,以骂人为专业,专骂钱玄同、胡适之流。开口便说玄同是什么东西,他那种讲义不是抄着我的呢?胡适之说做白话文痛快,世界上哪里有痛快的事,金圣叹说过世界上最痛的事,莫过于砍头,世界上最快的事,莫过于饮酒。胡适之如果要痛快,可以去喝了酒再仰起颈子来给人砍掉。显然不能用脾气之类话语来解释,只能说他或他们气急败坏,有失儒雅。
事隔多时,胡适才以其人之道,反证白话文比文言文高明。他在课堂上说,有某官方请他去做官,他决定不去,请学生们用文言为他代拟一份回电。学生遵命而行,他从中挑出一份最短的电文:“才学疏浅,恐难胜任,不堪从命。”胡适说,这份写得确实简练,仅用了12个字,但我的白话却只用了五个字:“不干了,谢谢。”张中行是当年的亲聆者,他说,学生听了胡适的电文都笑了。他说,学生爱听胡适的课,主要还不是内容新颖深刻,而是话讲得漂亮,“这口才都来自聪明。”张中行:《柴门清话》第104页,西安:陕西师大出版社2008年7月版。
其实《新青年》最初几卷中也还是文言文,陈独秀、胡适是在用文言文来提倡白话文。直到1918年5月的第4卷第5号,《新青年》才改用白话文,令读者耳目一新。这一期中胡适的《论短篇小说》、陈独秀的《有鬼论质疑》、鲁迅的《狂人日记》等都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白话作品。胡文是对“国语的文学”范式的设计;陈文是坚守科学,破除迷信的檄文;鲁文则是“活的文学”与“人的文学”的报春燕。
白话文运动终于影响到政府,政府以行政之力,发布训令,从小学国文课本试行白话文,使白话文遂次第风行起来。胡适称北京政府“这个命令是几十年来第一件大事。它的影响和结果,我们现在很难预先计算。但我们可以说:这一道命令把中国教育的革新至少提早了二十年。”胡适:《国语讲习所同学录序》,《胡适教育论著选》,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胡适进而说,白话文乃文言文之进化,白话文替代文言乃“自然趋势”,而文学革命乃在自然趋势上加“有意的主张”,所以收效最快;“那历史进化的文学观,初看去好像貌不惊人,此实是一种‘哥白尼的天文革命’:哥白尼用太阳中心说代替了地球中心说,此说一出就使天地易位,宇宙变色;历史进化的文学观用白话正统代替了古文正统,就使那‘宇宙古今之至美’从那七层宝座上倒撞下来,变成了‘选学妖孽,桐城谬种’!(这两个名词玄同创的。)从‘正宗’变成了‘谬种’,从‘宇宙古今之至美’变成了‘妖魔’、‘妖孽’,这是我们的‘哥白尼革命’。”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一集导言》,《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第249页,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9月版。
胡适只说文言文是死文学,白话文才是“活的文学”,就已冒天下之大不韪。而钱玄同却从攻击“选学妖孽,桐城谬种”悍然升级要废除汉字,说是汉字不灭,中国必亡。这岂了得?简直是触发了雷电!
陈独秀在《新青年》罪案之“答辩书”中有道:
社会上最反对的,是钱玄同先生废汉文的主张。钱先生是中国文字音韵学的专家,岂不知道语言文字自然进化的道理?(我以为只有这一个理由可以反对钱先生)。他只因为自古以来汉文的书籍,几乎每本每页每行,都带着反对德、赛两先生的臭味;又碰着许多老少汉学大家,开口一个国粹,闭口一个古说,不啻声明汉学是德、赛两先生天造地设的对头;他愤极了才发出这种激切的议论,像钱先生这种“用石条压驼背”的医法,本志同人多半是不大赞成的,但是社会上有一班人,因此怒骂他,讥笑他,却不肯发表意思和他辩驳,这又是什么道呢?难道你们能断定汉文是永远没有废去的日子吗?陈独秀:《本志罪案之答辩书》,《新青年》第6卷第1号(1919年1月15日)。
这些话貌似反省,实为反驳。汉文未必有废去之日,但“用石条压驼背”之举在中国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在《无声的中国》中,鲁迅曾论及这富有“中国特色”的选择的文化背景与实际效应:
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那时白话文之得以通行,就因为有废掉中国字而用罗马字母的议论的缘故。
这本也不过是一种文学革新,很平常的,但被不喜欢改革的中国人听见,就大不得了了,于是便放过了比较的平和的文学革命,而竭力来骂钱玄同。白话乘了这个机会,居然减了许多敌人,反而没有阻碍,能够流行了。鲁迅:《无声的中国》,《鲁迅全集》第4卷第13~14页。
鲁迅在这里将那迫不得已的“用石条压驼背”的残酷医法,解读成了声东击西的战术了,似乎有点浪漫色彩。而钱玄同废汉字论应当是汉字拉丁化→拼音化运动的超常起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