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绳孙抬头看了看旁边的藕荡桥,又把视线放远了些,望向远处曾有西子浣纱的苎萝山,望向范蠡和西施泛舟而去的五湖,这就是传说中的江南,是自己作画的地方,归隐的地方。那一年容若也曾有一首词寄来,现在依稀背得出:
藕荡桥边理钓筒。苎萝西去五湖东。笔床茶灶太从容。
况有短墙银杏雨,更兼高阁玉兰风。画眉闲了画芙蓉。
--《浣溪沙·寄严荪友》
呵呵,“画眉闲了画芙蓉”,好一番戏谑!这位老大不小的这位书画国手难道真的先要为太太画眉,得了闲才去画画花鸟的吗?
严绳孙温暖地笑了,那是容若读过自己的那首《浣溪沙》,从自己那句温柔旖旎的“犹是不曾轻一笑,问谁堪与画双蛾。一般愁绪在心窝”当中抓到了笑柄。哦,今天的这首词,《木兰花令》,用褚遂良的笔意写在薛涛笺上的,又是怎样的问候呢?--这是前几天从沈宛那里寄来的,她知道我在搜集容若的诗词,她叮嘱我要寄还给他。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看到这样的词句,严绳孙的脸色略略起了一些变化,留心起词题中“柬友”这两个字来。多年之后,他在笔记里回忆起这件事来,记得自己当时生出了一些将信将疑的心理,一时间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年轻、天真、总是带着几许自信和几许忧伤的纳兰容若写出来的,尤其不相信他是写给某位朋友的--这个真挚的大孩子,他从来不会对不起任何一位朋友,也没有任何一位朋友会忍心对不起他。
此刻的严绳孙突然想到了容若的另一首诗,那是几年之前,自己的辞呈终于被批准了下来,从此终于可以告别足足五年的官场生涯,告别这个冠盖满京华的名利场,回到江南故居,在苎萝山下、藕荡桥边,支起烹茶的小炉灶和悬挂毛笔的笔床,来一个“笔床茶灶太从容”,真正地享受一下人生的诗情画意。那个时候,对京城唯一的留恋就是纳兰容若。
离开的时候,容若写了一首《送荪友》交给自己:
人生何如不相识,君老江南我燕北。
何如相逢不相合,更无别恨横胸臆。
……
总是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总是冷冰冰地和人保持距离,其实并不是因为冷漠,而是因为恐惧--在酿就了感情之后再被命运分别,这样的痛是如此的难以承受,倒不如茕茕然地生活。不去爱,就不会有恨。
……
芙蓉湖上芙蓉花,秋风未落如朝霞。
君如载酒须尽醉,醉来不复思天涯。
一首《送荪友》就是这样故作洒脱地结尾了,回头看去,无论是“人生何如不相识”,还是“人生若只如初见”,那字里行间的明明的恨,分明藏不住它们背后的浓浓的爱。说什么“拟古决绝词”,那不是决绝,而是不忍分别!
不忍分别,但终要分别。临别的前天,严绳孙一直都在容若的书房里。严绳孙始终记得,那天他们谈到了人世,谈到了命运,谈到了顾贞观、吴兆骞,谈到了所有的朋友,当然,也谈到了沈宛。
一到江南就先去看她。严绳孙说。
那是多久的事,多近的事?“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容若悄悄地藏了典故哦!这不是谢脁的诗么:
掖庭聘绝国,长门失欢宴。
相逢咏荼蘼,辞宠悲团扇。
花丛乱数蝶,风帘人双燕。
徒使春带赊,坐惜红颜变。
平生一顾重,宿昔千金贱。
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
--谢脁《同王主簿怨情》
“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但故心人何曾变来?回头看去,“平生一顾重,宿昔千金贱”,这不正是容若的性情么!
严绳孙释然地笑了。这一刻,他突然看到一个孩子从身边跑了过去,边跑边跳,骑着竹马,跑到了藕荡桥的那边,跑到了苎萝山的那边,跑到了五湖的对岸……严绳孙收起了钓竿,收拾了钓筒,在夕阳里信步回程。他没有带走一尾鱼儿,只带走了满塘荷叶的清香。
楔子·人生若只如初见(4)
纳兰容若词传
苏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