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虎与猿
唐朝时科举制对文人的影响,虽然还没有像明清时那样的骇人听闻,但有些事例,也已经颇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了,上一节所提到的那两个剽窃者还不算是最可笑的。《太平广记》引《尚书故事》中的一则,说一个士子因为科场不利,困于洛阳,饥寒交迫,不得不以无赖手段敲诈僧人,更为可笑:
洛阳有个僧人,拿几粒石子儿还是什么东西放进琉璃瓶里,假装是舍利子骗钱,这样骗了有好几年,一直没事,香火还很旺。有一年有一个书生,实在是又冻又饿,没办法了,就跑去对僧人说,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舍利子?僧人不疑有他,就把舍利子从琉璃瓶里取出交给他看,哪里想到书生趁机就把舍利子吞到肚子里去了。僧人大惊,却又不敢声张。于是书生对僧人说,你给我几个钱,我就吃药把舍利子拉出来。僧人没办法,只好给了他钱二百缗。书生得了钱之后,倒也没有食言,吃了些巴豆把舍利子拉出来了。僧人把舍利子取回洗净,继续放在琉璃瓶里骗钱。
但也并不是所有的文人都如之前所提到的那些书生一般,可以为了功名利禄而放弃自己的人格。有些人或者因为科场不利,或者是因为倨傲不愿求人,或者是觉得世事纷扰不愿出头,索性就隐居去了。隐逸之士,历朝历代都有,唐朝最盛时,都还有孟浩然的"不才明主弃"和王维的半官半隐。武则天时,也有司马承祯的栖遁山林,高蹈世外。但这在当时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像卢藏用这样的,以隐逸为终南捷径以求官禄的人。但是安史之乱之后,随着政治环境的越来越险恶,归隐似乎开始成为一种主流的志趣,即便最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能归隐,但山林的幽寂、泉池的静谧,终究还是横亘于这些文人的心中,成为一个不可解的结。
归隐的人大略有两类,一类是做过官因不得意而归隐,另一类则本来就是隐士,因一时的心血来潮或生活所迫而出仕,但终究还是逃不过山林的诱惑而重新归隐,如果可以做个比方,则前一类人似虎,后一类人似猿。
先来说虎。大概是虎吃人的特征与官吏相类,所以在很多故事中,虎与官都是联系在一起的。比较早的,如南朝祖冲之的《述异记》,说汉宣城郡守封邵化虎食郡民;又如《搜神记》中的一则,说亭长化虎;还有《齐谐记》,说晋太元中,江夏郡安陆县师道宣,少年时化虎食人,后来为殿中令史,不小心说漏了嘴,被捉送赴官,饿死建康狱中。但是在这些故事中,没有哪一只虎是要归隐山林的。到了唐朝就不一样了,《会昌解颐录》里有一则《峡口道士》,说开元年间,有一个道士被上天谪入人间为虎,要食足一千人才能重新回到天上,于是道士就在江边山林里潜伏袭人,以至于过路的客商都要预先准备好一两个饲虎的人才行。这里就已经涉及虎的归隐,虽然这里的归隐是被迫的,而且最后道士也食足了一千人,回天上去了。
虎故事里面,最有名的是薛渔思《河东记》里的《申屠澄》:
贞元九年(793),申屠澄自布衣调补汉州什邡(今四川什邡)县尉,赴任的路上,走到真符县(今陕西洋县)东十里许的时候,遇到暴风雪,马不能进,申屠澄看见路边一间茅舍透出烟火灯光来,很是温暖,就前去求助。
茅屋内只有一老父、一老妪和一个少女环火而坐。少女虽然才十四五岁,而且蓬发垢面,但仍掩不住她的雪一般的肌肤,花一样的脸庞,再加上她的举止妍媚,所以马上就吸引了申屠澄的目光。
老父和老妪看见申屠澄进来,急忙站起道:"客人冒雪而来,一定冻坏了,快来烤烤火吧!"申屠澄坐了好久,看看天色已晚,风雪却仍未止息,只好道:"距离西边的县城还很远,请你们答应我在此借宿一晚。"老父和老妪都说:"客人如果不嫌蓬室简陋,只管住下就是了。"于是申屠澄把马鞍解下,铺下衾被。
那位少女见到客人来了,便进到帷幕内,修饰打扮了一番,又重新出来,娴雅秀丽之态,比起刚才又不知增加了多少倍。
过了一会儿,老妪从外面拿了壶酒进来,在火前把酒暖了,对申屠澄道:"客人冒寒而来,请喝杯酒暖暖身子。"申屠澄揖让道:"请主人先饮。"老父就先饮了第一杯,申屠澄跟着饮了一杯,又道:"小娘子怎么不来一起喝呢?"老父和老妪都笑道:"田舍人家的孩子,哪里敢让她来陪客人。"少女却回头斜睨着道:"酒有那么珍贵么?都不让人家喝!"老妪只好扯了扯她的裙子,让她坐在自己旁边。
申屠澄想知道少女的本事,就想出一个行酒令的主意来,举杯道:"请用书上的话,来说眼前的事。"接着道:"厌厌夜饮,不醉无归。"这句诗出自《诗经》之《湛露》,其意为"通宵达旦地饮酒,不到喝醉决不回去。"少女听了,低着头微笑道:"天色如此,回去做什么呢?"一会儿轮到少女说酒令了,少女说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这句诗竟也是出自《诗经》,是《风雨》中的一句,下一句却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其意为"见到了君子啊!叫人如何不欢喜。"申屠澄听了少女的酒令,愕然叹道:"小娘子如此聪明,正巧我尚未结婚,想自己给自己做个媒,不知可否?"老翁道:"我们家虽然寒贱,但对女儿也十分珍爱娇惯,常常有过路的客人,拿金帛来求婚,我们不舍得把她嫁出去,一直没有答应,没想到今天又有贵客来求娶,这一次就不敢再珍惜了,我们就把她托付给你吧!"于是申屠澄对老翁和老妪行子婿之礼,又倾囊相赠以为婚礼,老妪拒绝道:"你不嫌弃我们寒贱就好了,东西就不必了。"
第二天,又对申屠澄说:"此处孤僻偏远,连个邻居都没有,而且秋水就要涨起了,你们就不要久留了,女儿也已经嫁给你了,你们这就走吧。"又迁延了一天,这才叹息着分别,申屠澄让少女骑着自己的马,两人一起上路了。
到了什邡之后,申屠澄官俸十分微薄,妻子极力维持这个家,又结交了许多宾客,十日之内,申屠澄就得到了很好的声誉,而夫妻俩的感情也更加融洽了。她又厚待申屠澄的亲族,抚养申屠澄的甥侄,因此即使是僮仆厮养,也都十分地喜欢敬爱她。到申屠澄官秩已满将要回家的时候,她已经为申屠澄生下了一子一女,这两个孩子也都十分聪明巧慧,申屠澄因此更加敬重她了。曾经做诗一首送给她道:"一官惭梅福,三年愧孟光。此情何所喻,川上有鸳鸯。"梅福是东汉时的南昌尉,以诤言直谏见称,王莽执政后,弃官归隐;孟光则是东汉贤士梁鸿的妻子,"举案齐眉"这个成语,就是从梁鸿和孟光这对夫妻来的。申屠澄做这首诗,以梅福自比,以孟光喻妻子,说他们夫妻的感情,就像鸳鸯一样的和谐。妻子看了之后,终日吟咏,似乎已经做了和诗,但却又没有拿出来给申屠澄看。她常常对申屠澄说:"为妇之道,不可不知书,但如果更进一步去做诗,反倒像老太太或是姬妾了。"
申屠澄任满罢官之后,带上家里所有的东西回秦地去。路过利州(今四川广元),到嘉陵江畔,一家人坐在泉水边的草地上休息。申屠澄的妻子忽然叹息着对申屠澄道:"以前你送我一首诗,我很快做了一首应和,当时不想给你看,现在看到此地的景物,却再也不能沉默了。"于是吟道:"琴瑟情虽重,山林志自深。常忧时节变,辜负百年心。"吟罢,潸然落泪,似乎有所思慕。申屠澄道:"诗虽然做得很清丽,但女子弱质,不应有山林之思,如果你想你的父母了,那很快就能见到了啊,你何必悲伤痛哭呢?再说,人生的因缘业相,都是前定的啊!你就不要再伤心了。"
二十多天之后,回到妻子以前的家,草舍依然,但里面却已经没有人了。申屠澄和妻子就在草舍里休息,妻子的思慕山林之情越发迫切了,一整天都在哭泣。忽然在屋子角落的旧衣之下,发现一张虎皮,上面已经积满了尘埃。妻子忽然大笑道:"没想到这东西还在这里!"于是把虎皮披上,立即变成了一只老虎,啸吼拏撄,突门而去,申屠澄大惊走避。
后来申屠澄又带着两个孩子循着足迹去寻找妻子,他们望着山林大哭了几天,终究还是没有找到。
这个故事除了最后申屠澄的妻子化虎这个情节之外,几乎已经没有任何的非现实的因素了。从申屠澄的妻子能够娴熟地运用《诗经》中的句子来行酒令可知,她的出身决不是如她的父母所说的那样寒贱,很有可能她的父亲以前也曾经做过官,因不如意而归隐,碰到申屠澄后,为了女儿的前途而把她嫁出去。但到了最后,琴瑟之情仍然比不过山林之思,女儿最终还是要重新披上虎皮,回到山林之中,回到父母身边去。还要特别注意的是"常忧时节变"这一句,由此可知虎之归隐山林,也与担心时局改变、天下扰乱有关,并不是完全出于主动。再进一步与《峡口道士》相比,这里的虎已经安于山林,不愿回到天上了,即便他们从山林中出来,所吸引他们的也是儿女之情,而不再是功名利禄。
再来说猿。猿之成为隐逸之士的象征,最早应该源于《吴越春秋》中那个与处女比剑的袁公:"女将北见王,道逢老人,自称袁公,问女曰:'闻子善为剑,得一观之乎?'处女曰:'妾不敢有所隐也,唯公所试。'公即挽林杪之竹,似枯槁,末折堕地,女接取其末。袁公操其本而刺处女,处女应节入之三。女因举杖击之,袁公飞上树,化为白猿。"之后比较有名的猿故事,有一篇上文已经提到,就是《补江总白猿传》,这里面的猿是一个好女色与狗肉的修道之士;还有一篇是张读的《宣室志》中的《杨叟》,那里面的猿是一个僧人,以《金刚经》中的句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来讽刺杨叟的儿子杨宗素要取活人的心来救父。但是这里面出现的猿都一直保持其隐逸身份,并不入世,入世后再出世的,最有名的应该是裴铏《传奇·孙恪》中的那只老猿。
《全唐文》中有裴铏的小传:"咸通(860-873)中为静海军节度使高骈掌书记,加侍御史内供奉,后官成都节度副使,加御史大夫。"裴铏生活的年代已经是唐朝晚期,他虽然做到节度副使,但也抱有修道之志,除了以"谷神子"为号之外,他还著有《道生旨》一卷,后来被收入道教的百科全书《云笈七签》中。
下面来看看《孙恪》的故事:
广德年间,秀才孙恪下第之后,在洛阳游玩,忽然在魏王池畔见到一座大宅第,门户墙壁都还是新的。过路的人告诉他,这是袁氏的宅第。孙恪径直前去叩门,却没有回应。孙恪看到门旁有一小房,帘子帐幕都很洁净,路人说那是客人等候的地方,孙恪就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等了许久,忽然听到有开门的声音,走出一个女郎,容光四射,艳丽惊人,仿佛刚被月光洗涤的珍珠,其娇媚如晨雾笼罩的柳树,清香如刚被泉水浇灌的兰花,莹白如从未被尘埃污染的美玉。孙恪怀疑她是主人家的女儿,不敢出来冒犯,只是偷偷地从小房里看着她。
女郎摘下庭院里的萱草,凝神伫立,良久,吟诗道:"彼见是忘忧,此看同腐草。青山与白云,方展我怀抱。"这诗意思是说,别人见到萱草能忘忧,我见到却只当它是一枝腐草。只有青山与白云,才能舒展我的怀抱。女郎吟完诗之后,容色变得惨淡了。后来她又走过来掀起帘子想进到小房中去,忽然看到孙恪,又是惊恐又是羞愧地退回屋里去了。
后来派了一个丫鬟出来盘问孙恪:"你是谁,这么晚了还在这里?"孙恪告诉他自己想租房子,又说:"不幸冲撞了小娘子,让她羞愧害怕了,望你向她表达我的歉意。"丫鬟把这些都转告女郎,女郎说:"我本来就丑陋笨拙,再加上没有修饰,郎君在帘帷后待了那么久,应该都已经看清了,怎么还敢回避呢?郎君请在内厅稍待片刻,我稍为修饰打扮一下就出来。"
孙恪爱慕她的容貌,此时已喜不自胜,问丫鬟道:"这是谁家的小姐?"丫鬟道:"是已故袁长官的女儿,从小就死掉了父母,又没有亲戚,只和我们三五个丫鬟住在这里。小娘子现在想嫁人了,但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
又等了好一会儿,女郎才出来与孙恪相见,又比刚才看见她时更美艳了。她让侍婢端茶果上来,对孙恪道:"郎君既然没有地方住,便把行李搬到这庭院里来吧。"又指着刚才那个丫鬟道:"还需要什么,只管告诉她。"孙恪又是感谢,又是惭愧。
孙恪尚未婚娶,又看到女郎美艳,便请了媒人来向女郎求婚。女郎亦欣然接受,于是孙恪就娶她为妻。
袁氏家中很富足,金银绸缎,堆积如山。孙恪一向都很贫困,忽然车马焕赫,服饰华丽,亲友们都十分惊讶和怀疑,孙恪也没有跟他们说实话。孙恪本来就很骄狂倨傲,这时索性不再求取功名科第了,每日里只管和一帮豪贵子弟厮混在一起,日日纵酒狂欢,这样过了三四年,竟都没有离开过洛阳。
忽然遇到表兄张闲云,这张闲云是个隐士,他对孙恪说:"阔别已久,很想与你长谈,你带上衾被到我这里来吧,我与你谈个通宵。"孙恪如约而往,半夜里要就寝的时候,张生握着孙恪的手,悄悄地对他说:"愚兄曾得到道家的真传,刚才看贤弟说话和容色间妖气颇浓,不知是不是曾有什么遭遇,还望你事无巨细都告诉我,要不然,一定要碰到灾祸。"孙恪道:"没有什么遭遇呀!"张生又道:"人禀阳精,妖受阴气,阳气掩尽了阴气,人便长生不老,阴气掩尽了阳气,人则油尽灯枯。因此鬼怪没有形体,全是阴气,神仙没有影子,全是阳精。阴阳盛衰,魂魄交战,这两者的位置在人的身体里稍有错失,都会在气色上表现出来。刚才我看贤弟的神色,阴夺阳位,邪干正腑,真精已耗,神智渐衰,津液干枯,根蒂摇动,骨将化土,面色如雪,一定是被妖物所磨铄,为什么还要老是隐瞒不说出其中的缘由?"
孙恪这才醒悟过来,将娶袁氏为妻的事情说出。张生大骇道:"这就是了,该怎么办才好呢?"孙恪道:"小弟仔细地想过,都没发现她有什么怪异的地方。"张生道:"岂有姓袁之人四海之内连一个亲戚都没有的道理,而且她又这样聪明有才干,这些都很值得怀疑。"孙恪又对张生道:"我一生困顿,常常处在冻馁之中,因为这个婚姻才得以透一口气,实在无法背负她的恩义,你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呢?"张生怒道:"男子汉大丈夫,连人都没有侍奉好,现在反倒要去侍奉鬼怪!《左传》里说:'妖由人兴。'人自己如果没有缺点,妖是不会兴起的。而且恩义与身体比起来,哪样更重要呢?连身体都快要没了,还要顾及鬼怪的恩义,三尺童子都知道这样子很糊涂,何况是男子汉大丈夫!"张生又道:"我有一口宝剑,可以与干将相比,魑魅魍魉见之即灭,前后的神验不可胜数,明天我借给你,你带到卧室里去,一定会看到她狼狈不堪的样子,其神验不下于昔日王度用古镜去照鹦鹉唐初传奇文《古镜记》中的情节。,如果你不照着做,就说明你没有下定决心断绝与她的恩爱。"
第二天,孙恪只好接受了张生的宝剑。张生与他道别的时候,握着他的手说:"瞧准机会就下手。"
孙恪便把宝剑带回家,藏在卧室内,虽然如此,脸上却不免带上犹豫作难的神色。袁氏很快就发觉了,大怒,责备孙恪道:"你以前穷苦忧愁,是我使你身心畅泰,现在你竟不顾我对你的恩情胡作非为起来,你这样的用心,连猪狗也不愿吃你吃剩的东西,怎么还能够在人世间立足?"孙恪被责骂后,又是惭愧,又是惊惧,叩头谢罪道:"是表兄教我的,并不是我自己想这样,我愿喝血来发誓,以后再也不敢动这心思了!"他伏在地上,一边说,一边汗如雨下。
袁氏搜出那把宝剑,把它一寸寸地折断,如同折断一根莲藕一样轻易,孙恪看到更加害怕了,惊慌失措地想逃出去。袁氏笑道:"张生这小子,不能以道义来教诲他的表弟,反倒让他来行这凶险的事,如果他来了,我要折辱他。我看你的存心,的确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再说我跟你做夫妻都那么多年了,你有什么好怕的?"孙恪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过了几天,出门时又碰到张生,孙恪道:"没什么事不要让我去撩虎须了,差点就让我命送虎口。"张生又问剑在哪里,孙恪把那天的情形说了。张生大骇道:"连我也不知道她的来历了!"他非常害怕,从此再也不敢来见孙恪了。
又过了十多年,袁氏已经为孙恪生了两个儿子了。她治家很严谨,不喜欢闲杂的人进出。后来孙恪到长安去,拜谒老友相国王缙。王缙把他推荐给南康州(今广东德庆县)刺史张万顷做经略判官,孙恪便携家前往南康州赴任。
在路上,袁氏每每遇到青松高山,都要久久凝望,似乎不大开心。到端州(今广东高要县)的时候,袁氏道:"从这里往前去再走一半的路,江边有一座峡山寺,我家以前供养的和尚惠幽就住在里面,我跟他分别已经有数十年了。惠幽师的道行很高,能预知生死,超越凡尘,如果我们到那里去以素斋供佛,一定能增加我们南行的福分。"孙恪道:"好啊!"于是准备了素斋蔬菜等物。到了寺里,袁氏显得很高兴,换了衣服,还梳妆打扮了一番,带着两个儿子去拜访老僧,似乎对这寺里的路径很熟悉,孙恪大感惊讶。袁氏取出碧玉环子献给惠幽,道:"这是院中旧物。"惠幽也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吃完素斋之后,有野猿数十,臂连着臂从高高的松树上下来,在说法台上吃东西,之后又悲啸几声,攀着葛藤跳跃着走了。袁氏十分伤心,隔了一会,拿起笔来在寺院的墙上写道:"刚被恩情役此心,无端变化几湮沉。不如逐伴归山去,长啸一声烟雾深。"写罢,掷笔于地,抚摸着两个儿子哭了数声,又对孙恪道:"好好过日子吧!我要和你永别了。"于是撕裂衣服,化为老猿,追逐着正在长啸的野猿们向深山里跃去,将要入山的时候,又停下回望了片刻,终于还是跃入了群山之中。
孙恪此时已魂飞魄散,许久之后,才抱着两个儿子痛哭起来。
之后又询问老僧此中的缘由,惠幽这才想起,原来这猿猴是他还做沙弥的时候养的,开元(713-741)年间,天使高力士经过此寺,喜欢它的慧黠,以五匹绢把它换走了。听说到了京城洛阳之后,高力士把它献给了天子,后来经过峡山寺的天使都说它聪慧狡黠,胜于常人,长期驯养于上阳宫中,安史之乱后,就不知道它究竟去了哪里。唉,想不到今天又看到了它的神异。至于这个碧玉环,本来是诃陵国唐时南方海中岛国,其地约略在今马来半岛以北。的胡人所施舍,当时挂在猿猴的颈上,也一起被带到洛阳去了。
孙恪心中惆怅万分,在江边停船等候了六七天,也没有等到袁氏回来,只好带着两个儿子掉转船头回洛阳去,再也没有心情去赴任了。
这个故事里面,有两个细节很可以注意:一是孙恪一开始的骄狂倨傲,作者虽然没有说清楚,但显然孙恪这种性情并不是在他娶了袁氏之后才有的,这一方面可以从他的落第(唐人科举,往往得人推荐比举子本身文章的好坏更重要)看出来,另一方面,也可以从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去敲袁氏的门看出,袁家高门大户,孙恪一个落魄书生就这样上前去敲门,实在是很狂放无礼;另一个细节则是出现在孙恪与袁氏结婚十几年之后,文中虽然说什么王缙是孙恪的老友,但王缙堂堂一个宰相,你孙恪是个落第的举子,天差地别,凭什么做人家的朋友,况且王缙的名声一直不好,史书中说他性贪污,曾因受贿败露差点被处死,则孙恪之得到王缙的推荐去做南康州刺史的经略判官,只怕也是因为花了钱的缘故。
这样我们也就可以得出袁氏重归山林的更深层的原因了。她原本留恋尘世,不过是因为无法放弃与孙恪的恩爱之情,所谓"刚被恩情役此心",而她之爱孙恪,亦不过是因为孙恪的骄狂倨傲罢了,一旦孙恪为了区区一个南康州的经略判官低下他原本高贵的头颅,则袁氏自然就难免要"不如逐伴归山去,长啸一声烟雾深"了。而作者最后安排孙恪的不能赴任,也从侧面印证了袁氏离开孙恪的原因,正是因为这个"经略判官"的缘故。
裴铏生活的年代,已经可以被称为乱世,875年,黄巢在曹州率数千人起义,后来竟至于攻下了长安;在这样一个年代里,文人归隐的念头更为强烈,行动也更为坚决,也是可以想见的,这一点也可以从《孙恪》一文中很清楚地看出来。
但从总体上看,栖遁山林仍然不是唐朝文人的第一选择,即便真的隐居了,也往往是因为不得已,比如方干。《唐才子传》说他"大中(847-860)中,举进士不第,隐居镜湖中……每风清明月,携稚子邻叟,轻棹往返,甚惬素心。所住水木幽,一草一花,俱能留客。家贫,蓄古琴,行吟醉卧以自娱。"似乎非常悠然自得,但其实他是因为兔唇屡试不第才不得以选择隐居的。在他的诗《赠中岩王处士》中,也有"直恐刚肠闲不得,醉吟争奈被才牵"的句子,可见他的闲逸不过是装出来的,内心深处实在是热衷于功名,一直是等待着"渭曲逢时必有年"的。而他的朋友也了解这一点,《全唐诗》的诗人小传道:"殁后十余年,宰臣张文蔚奏名儒不第者五人,请赐一官,以慰其魂,干其一也。"可见其热衷功名究竟到了何种程度,竟至于"殁后十余年",得"赐一官",也能"以慰其魂"。
这种隐士与魏晋时的阮籍、嵇康等人已经很不一样了,贵族政治的垮台使文人们的政治主体意识变得极为强烈,这种强烈的主体意识即便经历了唐末五代时宦官和武人的残酷镇压也没有减弱,反而在宋代更强烈地迸发出来,不过这一点我们要留到以后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