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概说
对于中国的政治史而言,唐代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点。唐代以前的中国政治是一种贵族政治,而从唐代开始,中国的政治却渐渐变成了一种文人政治。
当中国的政治还是贵族政治的时候,文人们往往还能保持一定的独立性,比如阮籍和嵇康,这种独立性大多是以他们在乡间有多少顷的田产为基础的。魏晋的文人,像陶渊明那样,到晚年要靠乞食为生的,其实非常少。比如嵇康,就还是曹氏一族的亲戚,虽然常常打铁,但那只是爱好,并不是谋生的手段,就好像现在的人,放大假的时候,到西藏或新疆去徒步旅行,吃压缩饼干,睡帐篷,晒很毒的太阳,也只是一种爱好,是一种"对生活的虚构",并不意味着他们果然就愿意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不仅如此,魏晋的世家大族,还往往建有坞堡,堡内可以蓄兵,不管外面怎么兵荒马乱,他们退一步,至少也可以保自家的安宁,进一步,说不定就可以建立政权,过过做皇帝的瘾了。南朝的朝代更迭,大概也就是如此而来。
当然这种独立性并不是一直保持不变的,范宁先生对魏晋间文人与中央政权关系的变化,有很精当的论述,大家可以参看。阮籍和司马昭作对,不愿出来当官,但他并不希望他的儿子也学他的样子。即便是竹林七贤,后来也分化了,山涛就出来当了官。只要有机会,文人还是希望能够为国家做事以安身立命,这也是很正常的。从晋之嵇康到隋之颜之推,文人与中央政权合流的轨迹非常明显,而一旦他们投身于政治的洪流之中,事情就很难完全由他们自己来掌握了。
文人政治的确立首先必须依赖于科举制的建立和完善,关于这一点不是我在这里要详细说的。科举制起初的时候,确实是在文人的圈子里面做到了大致的平等。一个文人,只要他有才学,则不论他的出身与贫富,他都有可能爬到政权的最高层,这就与魏晋时的九品中正制有大大的不同。按理说,九品中正制倒真正是符合儒家的理论的,但理论的东西实行起来,往往会因人而异,结果弄到最后,变成"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完全唯血统论了,政权的基础越来越小,则贵族政治的倒台,也就不可避免了。
但传统的东西,也不是说没有就没有的,建立唐朝的陇西李氏,本身就是世家贵族。唐代文人政治的最终确立,自李世民始,到武则天终,大概花了一百年的时间,而沉淀在文化习俗、道德观念中的贵族气,则一直到宋代,都还看得出些许踪迹。
二、白猿的儿子欧阳询与犯上作乱者牛僧孺
唐朝最初建立起来的时候,不像是一个专制的政权,倒更有些近似于古罗马的元老院的制度。当时的宰相们(一开始有很多宰相)与皇帝在一起开会的时候,是可以"坐而论道"的。《唐国史补》里记载了一件史事:唐玄宗时有一个梨园艺人,名叫胡雏,擅长吹笛子,李隆基非常喜欢他。有一次,胡雏冒犯了洛阳令崔隐甫,逃到宫廷里躲起来,想让皇上救自己的命。李隆基假托他事,召崔隐甫到宫里来,那时胡雏也在旁边。李隆基指着胡雏问崔隐甫:"就卿乞此得否?"崔隐甫却不买李隆基的账。他说:"陛下此言,是轻臣而重乐人也。臣请休官。"他把这话说完,就拜了两拜,要退出去。这崔隐甫的脾气很大,性格又是有名的执拗,因为皇帝要救一个冒犯过自己的乐人,就要辞官不做,而且话刚说完就要走,那是一点回旋的余地都不给皇帝了。皇帝急忙说:"朕与卿戏耳!"皇帝既然都说了是开玩笑,崔隐甫也就不再客气,立即让人把胡雏拖出去杖杀了。过一会儿,皇帝下了敕,要释放胡雏,结果已经来不及了。李隆基也没有办法,只好赐崔隐甫绢百匹了事。
李隆基一开始大约以为崔隐甫总会给皇帝一个面子,放胡雏一马,却没有想到崔隐甫不仅是一点面子不给,而且当着皇帝的面就要杖杀胡雏。等到他赶着下敕的时候--当时皇帝下个敕也并不容易,有很多的手续,并非完全由皇帝一个人说了算的--就已经来不及了。
这件事情单独说起来似乎并不特别的紧要,但如果与司马迁的事情对比起来,也就知道从汉武帝到唐玄宗,中国的政治究竟有了多大的进步。司马迁不过是为李陵说了几句好话,就被处以宫刑,而崔隐甫把胡雏杖杀了,唐玄宗还要"赐绢百匹"。唐朝这种对待臣子的宽容态度,使得文人们可以用一种非常放松和自由的心态来说话和创作,这也是"传奇"这一体裁能够在唐代确立并大放异彩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回到这一节的题目上来,先说一说《补江总白猿传》。
《补江总白猿传》是唐初一篇非常有名的传奇,说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南朝梁大同(535-546)末年,平南将军蔺钦南征到桂林。另有一个将领叫欧阳纥的,带着一支队伍进军到长乐,为了收服附近的少数民族,军队一直深入到深山之中。欧阳纥的妻子非常漂亮,他的部下对欧阳纥说:"将军为什么要带这么美丽的女人到这里来呢?这一带有神灵,最善于窃取少女,越美的女人就越难幸免,将军一定要小心啊!"欧阳纥听了,心里有些怀疑,但也有些惊惧,害怕自己的妻子真的被神灵窃走,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夜里欧阳纥就派了士兵团团地守在妻子的房屋周围,又把妻子藏在密室中牢牢地锁住,又派了十几个女奴守在妻子身旁。那天晚上,月黑风高,到五更的时候,都没有什么异常。看守的人都因疲累而打瞌睡了,忽然似乎有什么东西把他们惊醒,而欧阳纥的妻子已经不见了。密室仍然锁得牢牢的,也不知道究竟是如何出去的。出了门就是崇山峻岭,天又黑,咫尺之外都看不清了,根本没办法追上去寻找。一直到天亮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任何的踪迹。欧阳纥十分愤恨,发誓绝不丢下妻子自己一个人回去,便推托有病,让军队一直驻扎在当地,他自己每天四处探查,越是险峻的地方越要往里去。一个多月之后,忽然在百里之外的竹丛里,得到一只绣鞋,虽然已经被雨水泡烂,但还可以认出是妻子曾经穿过的。欧阳纥得到妻子的绣鞋之后更为伤心,寻找妻子的决心也愈发坚定。他选了三十个壮士跟着自己,带着武器,背着粮食,每日就在山野里栖息以寻找妻子。
又过了十来天,找到二百里外一处地方,见到南边有一座山,葱茏秀丽,与别的山岭不同。
欧阳纥来到那座山下,看到有深湛的溪水环绕着山峰,就编了木筏渡过去。远远望见悬崖绿竹间,有隐约的红色绸衣,还听到女人的欢声笑语。他攀藤引绳,终于爬上了山,看到山上整整齐齐地种着很漂亮的树,树下还种着各种名贵的花,绿草丰软如同地毯,风景极是清幽。他看到东边有扇石门,门旁有几十个妇人,穿着很漂亮的衣服,正在嬉戏游乐。她们看到欧阳纥之后,都停止了嬉笑,等欧阳纥走近了,就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欧阳纥把他寻找妻子的事情说了。女人们互相看着,叹息道:"你的妻子到这里已经有一个多月了,现在生了病,躺在床上,你去看看她吧!"进了石门之后,看到里面有三间宽大的石室,靠着四壁排放着许多的床,床上都设着锦绣的被褥。欧阳纥的妻子躺在石榻上,被褥厚厚的,面前还摆着许多珍奇的食物。欧阳纥走过去,妻子一看到他,就挥手让他快点离去。其他的女人说:"我们中有些人,到这里都已经有十年了。这里是神怪居住的地方,那个神怪力气很大,就算是一百个人拿着武器,也不能制服它。幸好它现在还没有回来,你快点离开。回去之后,带上美酒两斛,十只肉狗,麻数十斤,我们和你里应外合,把它杀了。你一定要在正午之后来,不要来得太早,十日之内,你一定要回来。"
欧阳纥回去之后,就弄来了美酒、肉狗和麻,如期而往。那些女人说:"它喜欢喝酒,而且总是喝到烂醉为止。喝醉了之后,一定会施展它的大力以取乐,它会让我们用彩练缚住它的手足,把它绑在床上,它使劲一跳,就能把这些彩练全都挣断。一直到我们把三幅彩练一起绑在它身上,它才无法挣脱。现在我们把麻藏在帛布里面绑它,它一定不能挣脱了。它全身上下都像钢铁一样,刀枪不入,只有脐下几寸的一个地方,它常常要护住,那地方一定就是它的要害了。"又指着旁边的一个岩室说:"这是它放粮食的地方,你们藏在这里。酒就放在花下,狗散放在树林里,等我们把它绑住了,就召唤你们,你们要马上出来。"
欧阳纥就按女人们的吩咐,带着壮士们屏气凝神,躲在那里等候。到日落的时候,有怪物如同匹练,从别的山下直飞入洞中。过了一会,就有一个美髯丈夫,身高才六尺多(不到一米三),穿着白衣,曳着拐杖,在女人们的簇拥下走了出来,看到树林里的狗大是讶异,跳过去就把狗抓住,生吞活剥敲骨吸髓地吃了。女人们又拿着玉杯给它敬酒,真是一片欢声笑语,它喝了几斗酒之后,在女人们的搀扶下回到洞中,又听到里面传出笑语声。好久之后,女人们出来召唤欧阳纥,欧阳纥就带着壮士拿着兵器冲进去,看见一只大白猿,四只脚都被绑在床上,看到欧阳纥进来了,就拼命挣扎,但怎么也挣不脱,双眼中目光如电。欧阳纥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手中的武器都往那大白猿身上招呼,却像是砍在铁石上一样,直到刺到了它的脐下,才刺进去,血喷射出来。白猿大声叹道:"这是天要杀我啊!以你的能力,又怎么可能做得到?你的妻子已经怀孕,不要杀这个孩子,他将会遇到圣明的皇帝,光大你的宗族。"说完之后它就死了。
欧阳纥查看白猿的贮藏,只见里面有无数的宝贝,珍奇的美味数不胜数,又有数斛名香和宝剑一双。洞内有三十个女人,个个都是绝色,最久的到这里已经有十年了。那些女人说:"年老色衰的就被白猿带走,却不知道是带到什么地方。白猿出去窃取女人,也都是只身而去,没有同党。每天早上它都要洗漱,戴上帽子,穿上白色内衣,披上素色的罗衣,无论寒暑都是这样穿着。白猿遍身生满白毛,长达数寸。平日无事常常读木简,简上的字如同符篆,除了白猿也没人认识上面究竟写了什么,看完了,它就把木简藏在石凳下面。白天天气晴朗的时候,它会舞动双剑,环走如同闪电,光芒如同圆月。它饮食没有什么常规,喜欢吃果栗,尤其喜欢吃狗。每天一过午时,就飞出洞外,半日内往返数千里,到天黑了必定要回来。晚上就到各张床上去与女人们交欢。它从不睡觉,一个晚上就能把所有女人都招呼一遍。它言语博识而华美,但样子却是猿猴一类。今年秋初,它忽然怆然道:'我被山神控诉了,只怕难免死罪,我已经求众灵护佑,大概能免除这场灾祸吧。'上月十六日,石凳突然起火,烧坏了木简,它又怅然自失,道:'我已经有一千岁了,却一直没有儿子。现在有了儿子,一定是死期已至。'它又看着女人们,流泪流了许久,又道:'这山十分险峻,从来没有人来过。山上没有人来采樵,山下到处是豺狼虎豹。现在居然有人能来到这里,不是天假手于他来杀我,还能是什么呢?'"欧阳纥便带着财宝和女人们下了山,还有女人记得自己的家在哪里。欧阳纥的妻子一年之后生下一个儿子,状貌与白猿颇为类似。
欧阳纥后来为陈武帝所杀。他素来和江总相善,江总爱欧阳纥的儿子聪明过人,常常将其留在身边,所以欧阳纥被杀的时候,他的儿子得以幸免于难。这个孩子后来长大了,果然善于写文章,书法也非常好,一时天下知名。
这篇传奇情节曲折,言词秀丽,是唐传奇中的名篇,其作者已不可考,后人刻印的时候,一直都署无名氏。匿名或是假托他人名字的事情,汉和魏晋时有很多,到了唐朝之后,就颇为少见了,而这篇之所以特别地要匿名,实在是因为这是一篇赤裸裸的诽谤的缘故。
说起欧阳纥,知道的人不多,但如果说起欧阳纥的儿子--按《补江总白猿传》的说法,其实也就是那个大白猿的儿子--不知道的人,恐怕就是少而又少了,这个"大白猿的儿子",就是欧阳询。
所以这一篇大名鼎鼎的传奇,实在是在诽谤欧阳询是猿猴所生,而一篇赤裸裸的诽谤居然能够流传下来而且似乎真的是要不朽了,在中国的历史中,似乎也是很少见的。
关于欧阳询之相貌与猴子相类,刘的《隋唐嘉话》中已有记载:有一回太宗设宴招待近臣,酒酣处大家互相开起玩笑来。长孙无忌口占一绝,嘲笑欧阳询长得像猴子:"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欧阳询也不示弱,马上就回敬了一首诗,嘲笑长孙无忌长得胖:"缩头连背暖,俒裆畏肚寒。只由心溷溷,所以面团团。"太宗一听,急忙正色道:"欧阳询,你不怕皇后听到吗?"太宗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长孙无忌是皇后的哥哥。
《补江总白猿传》大约就是因为《隋唐嘉话》里记载的这件事敷衍出来的,其目的自然是为了嘲笑欧阳询相貌之类猿。
不过我们从《隋唐嘉话》记载的那件佚事里,也可以看出唐太宗时君臣间的关系是很随意的。大臣在皇帝面前可以互相戏谑,欧阳询甚至还嘲笑了皇后的哥哥,而太宗虽然出语斥责,但其实也并不是认真的,这个从他直呼欧阳询的名字就可以看得出来。
不过后来终于还是有人因为欧阳询的相貌而倒了霉。《太平广记》卷493引《谈宾录》说:文德皇后归天,百官都穿着丧服,其中欧阳询因为相貌特别丑陋,老被人指点。中书舍人许敬宗竟然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个自然是大不敬了,御史上章弹劾,许敬宗被降了职,离开京城去做了一个洪州司马。
《补江总白猿传》虽然恶毒,但充其量也只是一个恶毒的玩笑罢了,欧阳询的声誉并没有因为这篇情节曲折、引人入胜的传奇而受损,而另一篇恶毒之作《周秦行记》就没有那么简单了。也幸好是在唐朝,如果换到清代,这篇传奇所引起的后果,很可能是满门抄斩甚而株连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