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加三岁兮。
——《王风·采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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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的时候,为了做一个体面的好学生,每天都要背下一首著名的诗词,《采葛》便在其中。从此的文章里开始频繁出现一个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似乎不这样,就不足以表达思念之殷切,更不足以表达我学识之渊博。
用归用,但始终不太喜欢这首诗。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满眼满心都是李清照的千愁百叹与琼瑶的抵死缠绵,“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较之前两者的倾诉实在是直白得很,令人有种与愣头小伙谈情说爱的感觉,虽然热烈,却不够甜蜜与浪漫。慢慢地,也就不再对谁说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以至于我再读起《采葛》的一刻,竟然心生恍惚——这首诗我曾经咏颂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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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采葛》,寥寥几句,被数代人传承了几千年,如此“简约而不简单”的诗句,我不得不怀疑里面藏着一个“大”的故事。
查了很多资料,旧说里的解释各不相同。《毛诗序》将其定性为“惧谗”——“一日不见于君,忧惧于谗矣”;用今日语言来描述就是说“一天没有见到君王,就担心有人在君王面前说自己的坏话”,故而仅仅离开一天,也
觉得时日甚久,恨不能日夜伴君左右。我很是理解这种担心,甚至觉得这种心态勉强可算得是忠心耿耿的一种表现,可我又实在不能理解这样的担心和采葛、采萧、采艾有什么关系,用这些画面作始,诗人的用意何在呢?
朱熹的解析相对就好理解一些,他认为:“采葛,所以为绤。盖淫奔者托以行也。故因以指其人,而言思念之深。未久而似久也。”绤,是葛布的统称。诗人之所以写采葛、采萧、采艾,而没有写采梅、采花、采树叶,不过是应时令的随手选择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本诗的关键不在于采的是什么,而是后面的“如三月”、“如三秋”、“如三岁”。采摘不过是借以表达思念的一个烘托,思念的切切才是诗人要表达的重点。后人抓住其中两字,把这种解析归纳为——“淫奔”之诗。
我极喜欢朱熹的这句“未久而似久也”,但不能接受“淫奔”之说。过度为“淫”,放纵亦为“淫”,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更是毋庸置疑的“淫”。这样的一个字,在中华文化中实在不是一个褒义词。诗中虽然有过度思念之嫌疑,但却没什么不好,用“淫”字来定义,在今人的眼中看来未免正有古人之“淫”的意味。“奔”是往之的状态,在此句中也是如此,没有悬念和猜想。但跟在“淫”的后面,就有些让人不太舒服了。向往爱情原本是青年男女生活中最美好的怀想,到了朱老夫子这里却成了不思进取、不务正业的淫乐之事;三百首《诗经》,几十种爱情,都被他一一盖上“淫奔”的印章。我们是该怪罪于封建社会的旧俗,还是见谅于朱老夫子的不解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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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读《采葛》,一副容颜早已没了青春的痕迹,半颗寒心却为这几句诗而枯树发芽。我的心里,自有一个关于《采葛》的故事。
君子出行,或因公或为私,都是不得已的别离。身在马上,日行千里,一颗心却落在了家中:
我在朝阳中行进,伊人在忙什么?是在如往常一样地采葛吗?我们分别已经一天了,这一天的时间好似三个月那样漫长,我盼着早点回去陪伴她。
我在艳阳中行进,伊人在忙什么?是在如往常一样地采萧吗?我们分别已经一天了,这一天的心情像三个秋天那样萧索,我多希望她能依偎在怀中温暖我。
我在夕阳中行进,伊人在忙什么?是在如往常一样地采艾吗?我们分别已经一天了,这一天思绪像三年那样几经寒暖的轮回,我实在是太想回到她身边了。
在我读来,采葛、采萧、采艾可不是诗人随意兴起拿来就说的,这“采”里是有文章要做的。葛是一种草本植物,其纤维可以用来织布,古时常常用葛布来做夏衣;采“葛”就是要用葛来织葛布的。“萧”则说的是我们端午节期间挂于门端用来避邪的艾蒿,古时这种植物也是祭祀用的,不过用法略有不同,古人是将其点燃,取其香味,用以提神降燥的。诗中所说的“艾”也是艾蒿,之所以用“萧”和“艾”两个词来说同一物,是为了区分其功效。艾是中草药中的叫法,可治虚寒、湿癣及各种慢性炎症。《采葛》中的三种劳作,其实是隐示了伊人贤妻的一面。一个女子既懂得织布,又懂得行医,还能操办家里祭祀的大小事情,这样贤惠的女子怎能不让男人思念呢?这个男人也许就正穿着妻子亲手用葛布做的衣裳,衣袂间还隐隐散发着萧草的熏香,由于日夜兼程地赶路,哮喘的旧症开始复发,正是需要一碗艾草做汤的时候。看着、闻着、回味着,又怎能不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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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思念正浓,恨不能立刻奔回爱人身边,那壁厢却有人正享受着“相思之苦”。秦少游就曾表过态——“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据说这首《鹊桥仙》原是为咏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而创作的乐曲。看来这写别人和表自己在行文上的差别是显而易见的。《采葛》说的是自己的心情,因此急切得不成,度日如年;《鹊桥仙》写的是别人,故而能够不疾不徐大唱高调。在我看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话说得太文,换了年轻人来理解,更直白的意思就是: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整天看着也没用。特别适合用来安慰两地分离的苦情伴侣或是被甩的失恋男女。
一个思之切切,一个念之有度。这倒让我想起另外一个故事来。
古人云:“柴米夫妻”,意指贫贱夫妻,为柴米困顿,生活极为艰辛。好面子的年轻人因此而羞于承认自己是柴米夫妻中的一员。殊不知,到了当代,这句话的前面还有一句引语——“才子佳人”。
“才子佳人,柴米夫妻”,这是一代词宗夏承焘先生为翻译大师朱生豪新婚所作的贺联。夏先生用言简意赅的八个字,道出了婚姻的真谛。即使是才子佳人,结为夫妻也免不了柴米油盐,在社会中,才子佳人自有一片天地,在家庭中却要懂得收敛自我,相濡以沫。
由于战争时代的特殊局面,朱生豪与宋如清历经了长达十年的恋爱才结婚,其间很多时候都是分隔两地,要依靠书信一解相思。朱生豪当然不会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但他在信中写道:“似乎我每次见了你五分钟,便别了你一百年似的。”这思念,比之“三月”、“三秋”、“三岁”要来得更加浓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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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总是在思念里存有千丝万缕的美好,思念便晶莹剔透熠熠生辉。思念是晨起时窗前随风飘落的一枚尚有绿意的树叶,那样轻而缓,你的眼神里全是绵软的柔情。这样的思念是被感念于心的,很多人经不住思念的折磨,看落叶而伤怀,终究会被风吹得没了踪迹。
自古至今,女子的思念总是要较之男子更温柔体帖些。王菲那首《我愿意》被女子传唱,传唱的不仅仅是一种情绪,更是内心无限向往的笃定。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想你到无法呼吸,恨不能立即朝你狂奔去。这应该是思念最真切而又令人心生柔软的写照了。
思念于一个人而言,是先有了寄予。她寄予思念一份等待,等待便是最不可知的美好,求得来与求不来花好月圆是真的未可知的。而后,在思念里,会平添许多寄托,思念的人越来越被这思念的本身所感染所感动。这当属思念的大境界了。我们常人大多会选择有目标的思念,有前程的思念。思念来得更加势利些。这样的思念便缺失了感人的要素,不曾被自己记得,亦不被他人记得。还有很多人不去谈及什么大境界,只是放纵思念,倒显得有了傻气的可爱。就像王菲的歌中唱的那样,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只要你真心拿爱与我回应。
是的,只要有爱的回应,这思念多么值得。《采葛》中讲的也应该是这种傻傻的又可爱的思念。想象一个人站在窗前,四季交替,她的面容安详,嘴角不染怨气,眼神笃定。这画面,你看着,便懂得思念带给一个人的美好,原来竟有一种气定神闲的气质。
现在的年轻人谈恋爱,少不了也要说上几次“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过这种相思再也不用闷在心里了,通过手机、QQ、E-mail,完全可以同步传达。可这样,又如此真实地少了那种百转千回绵长久远的悸动,少了在心底一层一层铺垫的厚重。
如此,这《采葛》在今日读来,特别是在一些被生活磨砺得圆滑世俗的人读来,会感到心中有一根弦,禁不住轻轻地拨动起来。我会为这热烈过的思念而眼睛潮湿,不为别的,只为那些再也回不来的可以放任去思念一个人时的青春与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