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江头尾 海西东(11)

听博物苑的人说,苑领导对温老赴台探亲十分重视,派人帮他买好了飞香港、转台北的机票,十二日晚还专门设宴为温老饯行。温老兴致颇高,喝了点葡萄酒,还唱了一段红娘。十三日早晨,苑里安排送温老上飞机场的小车开到库房门口,驾驶员敲门没听到温老的回应,等一会再敲还是没有声音。下夜班的值班员告诉他,今天早起没见到温老在山坡上打太极拳。驾驶员怕误事,忙向领导汇报。工会王主席赶来,从库房里的小门进了温老的房间,才发现不对了。老人家该是在睡梦中过去的,脸色十分安详,童颜鹤发,就跟睡着了一样,真是好福气。

也有人悄悄议论,九一三,不正是林彪折戟沉沙的日子吗?怎么选了这么个日子,这个日子可不好,不宜远行。

仪式开始,广播里放出的却不是哀乐,而是评弹《蝶恋花》。人群里顿时一片窃窃低语。马上有知道内情的人报告,这是温明明的主意,她说这是父亲人生的最后一场表演了,应该让大家听到他的声音。原来这就是温雅成演出时的录音,大家静下心来听着,都以为完全够得上专业水平,而且歌意也适合于这个场合。可是工会王主席介绍的温雅成先生生平,从一九四五年直接跳到了一九七六年,抗战八年也是点到为止,大加渲染的只有他在钱币学上的贡献;从中年到盛年,人生最精华最宝贵的三十年,竟只字未提。虽然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仍不免令人有残缺之憾。

温明明的答词,只有寥寥数语:“我的父亲去了。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我对他的关心太少。金陵博物苑的领导和同事们,社会上的朋友们,还有乔家大院的亲族,我在这里,向所有关心过父亲的人,致以衷心的感谢!”她深深地久久地鞠躬,直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口中嗫嚅着又重复了一句:“谢谢大家。”

向遗体告别之际,韩云霈仔细看了温雅成的表情,果真十分安详,嘴边甚至有几分笑意。他一定是梦到了什么值得兴奋的事情,也许是梦到了与爱妻的甜蜜相会。

或者,是想到支撑着他后半生的信念、那“解放台湾”的大计,终于可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现在再探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他的灵魂无论正在飞向何方,他的肉身,只能永远留在海峡西岸的这片土地上了。

告别仪式结束,人们各自登车返城。温明明叫住了韩云霈,让他跟她的车走,一块去金陵博物苑,还有事情要处理。司机把车开过来,韩云霈认出是近年新上市的桑塔拉两千,政府部门领导时兴的公务用车,由此可见这位女强人的实力。坐在车里,温明明还在不住流泪,韩云霈温言劝她节哀,她却哭得更厉害了。好一会,她哽咽着,向韩云霈道歉,说那天在茶馆里,她的态度不好。因为她不能理解父亲的,寂寞。韩云霈忙说没什么,她说的道理都很对,只是老人如孩童,有时要有人哄着才高兴。温明明一边点头,一边眼泪又下来了。父亲太希望别人了解自己,可最终也没有人能理解他,包括他的,女儿。

韩云霈不觉也有几分感伤。温雅成这一生,在战犯管理所中度过的时光长达二十六年,作为一个政治犯,他活着的义务、他的全部生活内容,就是向别人反反复复地述说自己。特赦获释,进入新的环境之中,他又不得不向另一些人重新叙述自己,包括他的亲生女儿明明、包括像韩云霈这样全不相干的人。无论碰上什么人,不管你愿不愿意听,他都想从自己的传奇经历中发掘出让你感兴趣的话题,希望通过这些话题,让能你对他多一分理解,多一分包容。他是太害怕被他人当成异类。他所有的主动倾诉,其实都是出于为此所迫。若不是以采集乔家大院史料为目标,连韩云霈也可能早就受不了他。

而女儿呢,由于截然不同的人生经历,如今是既无意让他人了解自己,也无心去了解他人。无论父亲提起什么话题,都很难引得她多应对一句。

这一对父女之间的隔漠,终至无可挽回。

相识半年,韩云霈头一回踏进温雅成的斗室。这是标准的值班室,只容得一床一桌不说,还有一种砭入肌骨的阴寒之感。床头上方挂着一只微风吊扇。整个房间里最奢侈的电器,当数桌上的那座台灯,长方形的灯座两端,立着金黄色的支柱,支柱顶端的横梁,架起两个瓦筒形的墨绿色灯罩。韩云霈顿时想到,在不少电影里,国民党高级官员的书桌上,都有这样的台灯。他忍不住伸手按了下开关,灯亮了,绿莹莹的光线四面散开,照在桌面上的倒是白炽灯的本色。王主席吃惊似地看着他,他赶紧把灯关掉了。

为确保安全,库房内不准生火做饭,温雅成三餐都是上食堂。他的餐具就放在桌角上,用一方白布盖着,一只大海碗和一柄铝合金汤匙。韩云霈记得有人曾取笑温雅成,说他吃饭从来都是米饭汤菜搅在大海碗里,用匙子挖着吃,是吃牢饭养成的坯子,改不了的。小市民。他在心里愤愤。他不是牢坯,但他在农村插队时,也是这样吃饭的。即使要谴责,该谴责的也只能是那种环境,而不是被那环境彻底剥夺了情调和优雅的人。

温雅成的衣物,装在一个土黄色人造革的旧箱子里,塞在床底下。桌边的靠背椅上,放着个蓝白相间的细帆布旅行包,崭新,显然是为这次出远门准备的行装。

老人就在这斗室之中,度过了二十一年的漫长岁月。

他没有流露过任何不满。因为此前更为漫长的二十六年,他的生活条件还不能与此相比。

温雅成的遗书就放在桌面上,也是只有寥寥数语:“此去台湾,虎穴龙潭,雅成或将捐残生于祖国统一大业,故预将身后之事,作一交代。倘遭不测,望金陵博物苑能与下列同志共同处置。温雅成,一九九七年九月十二日晚九时四十分。”

“下列同志”只有两位,一是他的女儿温明明,一是他的忘年交韩云霈。他把与文物考古、钱币研究有关的资料,全部上交博物苑;个人生平材料、日记札记全部赠给韩云霈;衣物存款,留给女儿。两类资料,他已分别以报纸包好注明。一只写着女儿名字的信封里,有一本存折,还有一封短信,信中说,他知道明明用不着他的钱,他也没有多少钱可以留给她,这就算是他没能照顾她们姊妹,出于良心愧疚的一点弥补吧,请她一定接受。

温明明忍不住又哽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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