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小乔初嫁了(10)

她说的是真话。她真的希望儿子能成为一个新时代的功臣,衣锦还乡时,便是洞房花烛夜。但她还是对儿子撒了谎。她没有告诉儿子,胡玉姗已经怀了他的孩子。胡玉姗是拿定主意非乔乔不嫁的,索性向妈妈和盘托出。做母亲的虽然千怨万恨,临了还是得考虑女儿的前程,最妥当的办法,自是将女儿嫁给乔乔。其实乔乔那孩子来来往往,她是看得入眼的,只碍着两家的关系,从没朝这上面想过。如今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这一段姻缘。她瞒着丈夫,请人向乔玉清通消息,让乔家去提亲。

鉴于乔、胡两家的多年积怨,要把胡家的姑娘明媒正娶进乔家来,不光乔玉清不敢自作主张,乔世钟也不便擅自答应,不能不把这事报告主持家族事务的乔世铸。

乔世铸是把乔家东院卖给胡家的经手人。当其时他急于筹款应付日伪当局,可义昌源钱庄因不堪银行的挤压,在战前已经歇业,家中的银钱细软,多半被内迁的子侄带走,虽说乔世钟搜罗的那些古董尚在,那个年代也卖不出钱来,而且他又不甘心卖给日本人,唯一可行的就是卖房子;胡家愿意接手,他还以为是帮了忙、救了急。抗战胜利之后,亲族陆续归来,都理解沦陷区留守的艰难,能保住家宅一多半,已是幸事;大家住得挤一点,总比那些房屋毁于兵火的人家强多了。兄弟子侄越是毫无抱怨,乔世铸就越是自觉没有守护好祖业,有愧对族人之感;不料后来更有风声透出,说是胡家有子弟与日伪相勾连,乔家之难,正由胡家而起。乔、胡两家,遂成水火。

乔世铸的态度很明确,胡家姑娘未婚而淫,未嫁而孕,正说明胡家的门风不好,乔家好男儿决不能娶这样的女人。

乔玉清知道儿子的心意,又担心拒婚会再度激怒胡家,火上添油,使乔乔的处境更加危险;退一步说,从做人的原则,她也认为儿子应该对胡玉姗负责,所以再三再四,直到长跪哀求。乔世钟也觉得堂兄的态度未免过于执拗,可是乔家素有兄友弟恭的传统,他只能委婉进言劝说。乔世铸这才表示,现在是新社会,小辈的婚事,他也不便独断专行,乔玉清执意要结这门亲事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们母子从此与乔家就没有关系了,尽管放心到胡家去过日子。

姑不论胡家会不会接纳乔乔母子,乔玉清也舍不下父母姊妹一大家人的情份,更顾忌这门亲事非但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反而加深乔、胡两家的矛盾冲突,只好忍气吞声,将此事瞒过了儿子。

乔乔是相信妈妈的。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妈妈从来没有骗过他。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是将做爸爸的人了。

玉姗也是个倔强的孩子。母亲得知乔家拒谈婚事,决定带她去医院打掉孩子,她当面假意应允,却在半夜里不辞而别,离家出走。

她给母亲留下了一封信,说她决不会放弃这个孩子,因为这是她与乔乔爱情的果实。她不相信乔乔会辜负她,认定是有别人在从中作梗。她的心意很明确,就算无缘和乔乔结合,她也要和乔乔的孩子过一辈子。她走得如此决绝,几十年过去了,连胡家都没有再得到过玉姗的丝毫消息。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文化大革命那样抢档案、挖黑根、揭老底,多少人深藏密锁的隐私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都没见有人查出她的根底来。

她和她的孩子,也许早已不在人世了。

那几年中,最让乔玉清痛悔不已的,就是这一点。她不但没有坚持接受这桩婚事,而且没有把真情告诉儿子。就算她和乔乔暂时离开乔家大院,另找房子重新安家,也未见得是什么可怕的事,而这两个年轻人的生命--还包括他们没出生的孩子,就可以保全下来,世上就会多一个幸福的家庭。

可是她屈服了,放弃了。

自作自受的不是乔乔,而是妈妈呀!

不过,乔玉清的自责,并没有延续太久。一九五五年以后,当她搬进这半间房,当她开起这个连家小店以后,她的心潮渐渐趋于平静;到文化大革命的浩劫开场,她是完全彻悟了。

面对无穷无尽的折磨与屈辱,乔乔与玉姗的早逝,未必不是一种幸运。

看着那些十七八岁的孩子如饿狼一样乱窜狂吼,如野狗一样肆虐社会,玉姗的孩子没能长成,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韩云霈顶着烈日到小店来,向乔奶奶借那两张旧照片。

乔玉清直摇头,笑道,这可是私人照片,不能让你拿去张扬。

韩云霈解释说,他不是要拿去发表,是要去办一件重要的事,让人家看一看就行了,保证完璧归赵。

乔玉清问,你办事,怎么要我的照片?

韩云霈说,他去办的这件事,与乔奶奶有关,本来想办成之后,再给乔奶奶一个惊喜,可是现在遇到障碍,只得来借照片用。

乔玉清不笑了,认真地说,这与乔奶奶有关的事,能不能让乔奶奶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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