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云霈沉浸在自己的美好构想中,完全没注意到,思雨答话时已有些心不在焉。
但是韩云霈认真了。意外得到乔思雨这样的红颜知己,他的幸福感情不自禁地要往外溢。他迫切地想为她做一件举世瞩目的事情。如果在古希腊,他可以放火去烧月神庙;如果在美利坚,他可以开枪去杀肯尼迪。但是在一九九七年的金陵城里,他只能设想以她的家族故事为背景,以她为主角,去完成一部作品,一部让他们两人的名字永远联系在一起的鸿篇巨制。
在那个春天,韩云霈领着思雨,拜访了文坛内外的许多朋友。他展示的是思雨,却拿乔家大院做话题。他不厌其烦地讲述乔家大院的逸闻轶事,热情洋溢地向每一个人强调,北门桥乔家这一支金陵望族,可以远溯到东吴的乔国老,就是孙权和周瑜的泰山大人,也就是“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令曹操垂涎的美女大乔、小乔的令尊。现在名重一城的南捕厅甘家,论家谱,只能上推到清初“江南八侠”中的甘凤池,就算像他们声称的以东吴大将甘宁为远祖,同样也只是一介武夫而已,与乔国老怎么比?北门桥乔家的历史,与金陵城的历史同样悠久,绵延二千四百多年,流传有绪而至今不衰,简直就是打开金陵历史之门的一个天生锁钥。
这时,乔思雨总是静如处子地坐在一边聆听,充分展现当代小乔的优雅,脸上始终带着不无俏皮的微笑。
关于那个金陵望族的所有故事,都是她讲给他听的。这成了他与她相聚中另一个不可或缺的内容。她信马由缰地为他讲述乔家古往今来的各色人物,祖辈世代口耳相传的野史掌故,以及她所亲历亲见的种种事件和细节。他一边倾听,一边设想该怎样把这些材料缀合起来。
韩云霈对这部史诗的成功充满信心。他相信这就是朋友所预测的“破门而出”的机会,命中注定,势在必行,所以八字还没有一撇,就轻率地把这宏伟计划张扬出去。他要为金陵文坛放一颗卫星。正好市作家协会在征集签约作品,他毫不犹豫地与市作家协会订立合同,做了他们的签约作家,领取了第一年的创作津贴三千元人民币。
韩云霈确实把这笔钱都花在了创作准备上,当然是和思雨一起。有了这笔经费,每次约会,思雨都会挑选一个新的地点,金陵城里上档次的茶室、酒吧、咖啡厅,几乎都留下过他们的翩翩身影。在风格各异的优雅环境中,他听她讲轶闻逸事,她听他讲创作设想。不过对韩云霈来说,相较于这一切,更吸引他的还是思雨。他总是能从思雨身上发现新鲜、新奇、新丽、新艳的内容。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思雨每天也都是新的。乔思雨似乎是在故意展示这些,以显出她与他之间的距离;而他却宁可相信,思雨是想让他尽量多地接触、熟悉、理解这一切,以消弥他与她之间的距离。
然而,暮春时节,乔思雨宣布了一个让韩云霈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决定。
她告诉他,她要走了。
老人们的故事,总有讲完的一天。不管如何令人留恋,他们的存在也不会太长久。如果不想为他们殉葬,我们就该走自己的路。
韩云霈坚决反对这样悲观。老人们就算离开这个世界,也还将长久地影响这个社会。我们脚下的坚实土地,只能是前辈留下的遗产。我们当然会比他们走得更远,但很难不从这里起步。所以写作这部史诗,不是殉葬,而是继承,在继承的基础上发展。
乔思雨对他的幼稚嗤之以鼻。
她已经决定了,不但要离开乔家大院,而且将离开金陵。
确定思雨不是开玩笑,韩云霈惊呆了。他从来没有想过思雨会离开他,而且如此突然。他完全没有思想准备。
没有你,我怎么,活得下去?
像以前一样活呗,没遇到我以前,你不是也活得蛮滋润?就算没有遇到过我呗。乔思雨的回答轻描淡写。
可是,我们毕竟相遇了,而且……刻骨铭心,怎么回得到以前?
时间长了,就忘记了。乔思雨宽慰他:我就已经忘记了。
乔思雨的决绝,让韩云霈渐渐冷静下来。他清楚地意识到,此刻在佳佳轩的相聚,已经是他留下思雨的最后机会。
难怪思雨今天约他重返佳佳轩。他们是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初的出发点。
“从来佳茗似佳人”,佳茗长在,佳人若何?
既然思雨完全不为情所动,他只能寄希望于计划中的鸿篇巨制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这部史诗的写作计划,真是为思雨而设计--为留下思雨而设计的。俗话说,来得容易,去得容易。他在潜意识里,其实早已担心她像《聊斋》中的鬼狐一样,飘然而来,倏然而逝。所以他希望她能成为事业上的合作伙伴。他希望这种合作能把她长久地留在自己身边。
反过来说,没有她,这个计划也是不可设想的。
他苦口婆心地劝诱她,留下来一同创作这部巨著。他说,凭她提供的精彩故事,加上他的合理虚构,这部作品肯定会成功,《三国演义》就是“七实三虚”的典范么。他说,凭她的过人才气,加上他的文字功底,这部史诗肯定会像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川端康成的《雪国》、卡夫卡的《城堡》、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成为不朽的传世之作。
轻率地毁掉这样一部杰作,她一定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