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有几年了,韩云霈总爱在金陵城里的旧街僻巷转悠,东张西望,信步游荡。两个老人拉张凳子在街边下棋,他会站下来看几着,左邻右舍为点琐事争执骂街,他也会停下来听几句。碰到古旧些的门户庭院,他会挨近去张一眼,甚至朝里面走几步,往往被人家当成淘旧货兼顺手牵羊的小贩,警惕地防范;或者误认为开发公司的眼线,盯住他追问是不是就要拆迁。他只好微微一笑退出来,走开去。也说不定哪一天,那斑驳的墙面上,就会出现一个桌面大的“拆”字,用或红或白的涂料,写得酣畅淋漓;随之而来的便是拆迁现场。他一回回地追随着拆迁队,追随着渐次推进的断垣残壁,流连不舍。所有曾被主人视为隐秘的空间,现在全都被钢铁机械无情地撕开了。墙面地面残留的种种痕迹,黑朽的木板壁,黄污的马赛克,摔破的旧碗碟,遗弃的破衣鞋,半幅墨笔字,一张明星像,似乎还残留着家的温馨,让人能大致猜到主人的身份,家境和喜好,甚而揣测其间可能发生过的故事。每天上午去报社上班,白天外出采访开会,顺路不顺路的,都要去看看那些似曾相识的老街巷。周末午后外出散步,更是经常转悠到万家灯火,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觉出肚里饿了,才打道回府。
他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但从来也没找到过什么。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所要寻找的是什么,甚至都不曾意识到是在寻找,自然什么也不会找到。
这种茫无目的的转悠,已经成了他的一种嗜好,就像人家的抽烟、喝酒、跳舞、打麻将,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结果。
然而不然,偏是不需要结果的,却意外地有了结果。
韩云霈被卷进了乔家大院的拆迁纠纷。
那天上午去上班,他一脚踏上北门桥弓,就看到鸡鹅巷口人声鼎沸,挨近去打听,原来是居民同拆迁队发生了摩擦。
他对拆迁纠纷的兴趣不大。一如明星没有绯闻就不成其为明星,中国的城市如果没有拆迁纠纷,也就不像一座现代城市。这几年市委市政府大力推行“老城区改造”,金陵城里的拆迁纠纷更是捺倒葫芦竖起瓢,已经不能算新闻,而且基本上不允许媒体介入,更不准公开报道。韩云霈会想起口袋里的记者证,是因为这场纠纷虽以拆迁队的退出而告暂停,但开小店的孤寡老人、年过八旬的乔老太受惊晕倒,被送往医院抢救,生死未卜。职业敏感让他留了个心眼,进入现场,做了简单的采访。万一真闹出人命,事情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或许报纸可以做一做。他的采访也算是有备无患。
这件事本来已到此为止。可临离开这是非之地前,他又转到鸡鹅巷西头,乔老太那连招牌都没有的小店门口,朝里张了一眼。
这一眼看出故事来了。
店主乔老太还在医院里。柜台后面坐着的,是一个瘦筋筋的年轻姑娘,说不上有多漂亮,可眼睛大,嘴也大,轮廓分明。春寒料峭,街上的行人多半还裹着羽绒衫,姑娘只穿了件米黄色的短风衣,一条弹力牛仔裤,越显得青春勃发。尤其是她脸上淡淡的不无俏皮的笑意,使人没法对她视而不见。
韩云霈没话找话,问她是不是乔老太太的家人。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也是,也不是。
韩云霈站定了,要听她的下文。
姑娘解释说,论辈份,七奶奶是她的姑祖母;不过鸡鹅巷的人家,总有五分之一姓乔,又有五分之一和乔家沾亲带故,也不能都算是一家人。
韩云霈说,那这鸡鹅巷,该改叫乔家巷才对。
姑娘说,鸡鹅巷西头,沿河这半边,本来就是一座乔家大院。
韩云霈的脑瓜这时特别的灵醒,他猛然想起,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名录中,好像就有座乔家大院。一问,果然。姑娘说,鸡鹅巷乔家大院与南捕厅甘家大院,都是一九八二年公布的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如今甘家大院经过整治维修,成了驰名天下的“九十九间半”,升格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做了民俗博物馆的馆址;乔家大院却被划进老城改造范围,面临强制拆迁,眼看就要夷为平地了。
韩主任不能帮我们呼吁呼吁?姑娘满眼真诚地看着他。
韩云霈一怔,问姑娘怎么知道他姓韩。姑娘笑了,说,韩主任不认识我们是自然的,我们怎么能不认识韩主任呢!
韩云霈确实是《古都晚报》的文化部主任,这不能算什么显赫的职务,除了名字会印在每天的报纸上,也没有多少出头露面的机会。他猜想这姑娘或许是报纸的作者,与他曾有过文字交往。忘了人家的名字是失礼的,何况是这样一位年轻姑娘,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打听姑娘的芳名。
我的名字是七奶奶取的,思雨,“今我来思”的思,“雨雪霏霏”的雨。
韩云霈曾是中文系的高材生,知道姑娘所引的是《诗经》里的名句,也就肯定了自己从未接触过这个名字。他本打算夸思雨的名字取得雅训,话到嘴边,又觉未免俗套,灵机一动,变成了一句玩笑:这就巧了。我们俩的名字,倒有些缘分呢。
他取出一张名片,用食指在自己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
云油雨霈,他的名字里暗含着一个“雨”字。乔思雨显然是懂得的,眼皮似嗔地一掀,却化为淡然一笑,说韩主任正人君子,也值得人挂念。
韩云霈不禁后悔自己说话孟浪,心里对这小女子便有了些惊奇。
这一天,是一九九七年的三月五号,阴历正月二十七,节气正交惊蛰。
按老辈人的说法,惊蛰该是春雷第一声的时令。可这一天春日晴明,春风和煦,春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