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电视台新来了女主播（1）

 　　
　　
　　河阳市的官场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政治观察家和预言家，他们随时随地会把自己的观察报告添加上丰富的想象发布出去。就在最近，他们发布了一条新的消息，大意是河阳政坛领导班子间和历来一样，又出现了不和谐的状况。市委书记陆浩明在政坛上是个老油子了，由于长期担任地方主要领导，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性格；他又精力充沛，大事小事喜欢一把抓，是一个比较难伺候的主。而市长尹凡尽管是本地人，无论资历还是经验都嫩了点，到现在也没完全摆脱掉书生气。两人性格差异太大，除非他能对书记百般依从，否则两人会尿不到一个壶里，现在已经能看出些蛛丝马迹了。当旁人问，这些蛛丝马迹体现在什么地方时，“观察家”们便高深莫测语焉不详地东扯西拉一番，算是提供了证据。他们的“证据”在不知底细的人听来像是那么一回事，但对于了解情况的人来说，就完全是编排了！
　　
　　比如说，他们绘声绘色地讲，一次，省里一位领导下来视察，按照道理前往汇报工作的时候，书记市长应该一起去的，可是陆浩明偏偏让一位副市长跟着去，不给尹市长机会。知情者知道，那一次其实是专项检查，分管副市长更熟悉有关情况，而尹凡当时出国去了，恰好不在河阳。
　　
　　又比如，他们还说到，陆浩明书记曾经提出要在玉笏山上修建一座高达百米的巨型汉白玉佛像，可是市长尹凡不同意，说修建佛像要耗费巨额资金，这笔资金根本没有来源，本来就捉襟见肘的财政负担不起，两人为此在会上还争了起来。这件事，似乎有点踪影，但与事实相差甚远。事实是，阳河路改造工程完成不久，一次会上，有位常委提出，过去中国一直有盛世修塔的传统，宝塔在民间百姓眼里是一种扶正祛邪、护佑平安的吉祥建筑。陆书记来了后，阳河路改造大大提升了我们河阳市的城市品位，老百姓休闲、娱乐、健身场所的条件也更好了。如果能在阳河路选址建一座塔，不是更能显示出河阳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跨入一个新的里程吗？对于这个提议，陆浩明当时并没有明确表态，只是说，唔，这个想法挺有意思！当然，按照一般领导干部的风格，这等于赞同该常委的意见。其他人见书记对这个建议感兴趣，也就没人提出反对，只是有个人说，阳河路上已经有了一座几十米高的青铜锚，如果在相距不远的地方再竖一座塔，同一个地方出现两座地标性建筑，会让人感到中心不突出。后来，在另外一个场合，陆浩明说，建塔的想法我赞同，只是要做好规划，最好能按照风水学原理选一个好的地址，把好事做得好上加好！陆书记的话传到尹凡那里，尹凡说，任何项目，不管哪种类型，既然要做，就要按最佳目标去做方案，争取达到最好效果-就这么个情况，传到“观察家”们嘴里，就完全走了形。
　　
　　尽管“观察家”们的各种“举证”多为讹传或臆测，但应该说，出于多年对官场观察的经验，他们的敏感并非没有道理。
　　
　　确实，从陆浩明到河阳来不久，尹凡已经感觉到了与他共事和与高前共事在心理上的差异。
　　
　　陆浩明与高前相比，个性显得更加挥洒张扬，不像高前内敛沉稳。他说话的口气也更直截了当，对部下往往带有下令式的意味，这让尹凡听来很不习惯-尽管他对尹凡说话口气要宽和许多，毕竟尹凡与他在职级上是同等的。
　　
　　说话口气是一回事，说话内容又是一回事。陆浩明在这一点上也让尹凡感到别扭。
　　
　　在许多会上，陆浩明讲话时都喜欢表达这样一种观点，就是“经济发展，要有一个统筹的思考，就像作文章，要事先构思好，不能东一下西一下，想到哪里搞到哪里。要有重点、有目标、有抓手，这样才不会造成随意性，才会保持发展的连续性”。
　　
　　陆浩明的这些话，看上去完全正确，但他后面说的意思却让尹凡感到有影射嫌疑。他说：就像我们现在抓旅游兴市，既然确立了方向，就要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走下去，不要中途动摇、转向，不要见异思迁。我们顺利地进行了阳河路的改造工程，这只是打好了第一战，以后要顺着这个目标勇往直前。我们河阳市之所以和全省其他地方比，还存在较大差距，我想我们的目标一直不够明确或者说不够坚定，不能说不是一个教训。从现在起，我们必须时刻提醒自己：找准符合自己的发展道路，一股劲地走下去！
　　
　　这些话，有些上了文件，有些上了报纸。一般基层干部连同普通老百姓看了这些话，都不会感觉有什么不妥之处，但在尹凡听来，其意义却不仅在此。一、陆浩明的话里，是不是带有评判的意味，把河阳市过去（具体来说就是他来之前）的经济发展视为目标不明确，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二、他自认为提出了一个“旅游兴市”的口号，就自卖自夸，认为这是河阳市唯一正确的发展道路？即便真的如此，那么如何就能够真正做好做足文章，把河阳做成云南的大理或广西的桂林？难道就凭一条阳河路？上千年来，河阳一直是一个内陆的农业地区，“三农”问题的具体表现与全省其他地区没有多少差异，不真正花力气去关注农村和农业，不认真解决好农村这个基础问题，只用一个非经过中、长期规划和建设不能实现的目标来画饼充饥，岂不有招摇欺世之嫌？更何况河阳的旅游资源并非每个县都有，那些不通过发展现代农业、不通过招商引资等有效模式来打好发展基础的口号，最终会贻害地方百姓的！不过，尹凡又往更深处想：陆浩明已经当了多年的地方领导，对经济工作并非生手，不说很有办法，至少是相当熟悉的了。他总讲这些漏洞百出的话，大概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想通过这种表达来不断清理前任班子遗留的影响，全面确立自己的威望。
　　
　　想到这一层，尹凡心里嗤之以鼻，嘴上却不能说。当然，也没有必要去和高前汇报，那样岂不成了打小报告？
　　
　　那就先忍着，看看他究竟怎么动作-修了一条阳河路，总不可能再修第二条吧？
　　
　　河阳电视台新来了一名播音员，北广毕业的，年轻而且漂亮。她处处以尼丽为榜样，也处处以尼丽为对手。在河阳这样一个市级电视台，尼丽作为当家花旦已经几年了。现在来了一个新面孔，尽管她无论在经验方面还是在风格方面都远不如尼丽成熟，但观众的喜新厌旧心理，让她夺得了很高的人气。在阳河路改造工程中，尼丽几次借故推托前往采访的任务，这位播音员有了首次出场的机会。在摄像机镜头前，她虽然落落大方，但有时一些提问却暴露了经验的不足，显得稚嫩，可正是这一点让她在一些人心目中加了分，其中就有市委书记陆浩明。陆浩明在官场里待得太久了，整天见到的是一副副老谋深算的面孔，看见电视里的绮瑶那副天真可爱的样子，很是欣赏。有一次，他似乎随意地对余子言说：
　　
　　阳河路改造，你们宣传部门也立了很大功劳哦!
　　
　　余子言还以为书记是表扬自己呢，赶紧谦虚道：
　　
　　哪里哪里，书记过奖了。在宣传方面我们做得还很不够，还要继续努力才行。
　　
　　呵呵，你们那儿那个叫绮瑶的播音员，好像才来不久吧？
　　
　　见书记并没有接刚才的话，而是把话题拐到这儿了，余子言才明白，陆浩明前面的话不过是“起兴”。作为宣传部长，他是内行，知道绮瑶在播音方面还不够成熟，就说：
　　
　　是新来的大学生，还嫩了点，要多打磨打磨。不过她的基本素质很好，北广毕业生，在我们市台还是头一个呢！
　　
　　唔。
　　
　　这席话，陆浩明就讲到这儿，但余子言已经悟到，这个绮瑶在陆书记那儿留下印象了。事后，他专门找了个机会跟覃凤鸣说，你那里那个绮瑶，要好好培养。以后多给她出镜的机会，市领导出席的重要活动，特别是陆书记的活动，多让她参加-这丫头，才来没多久，已经引起了陆书记的注意呢，嘿嘿！
　　
　　对于余部长的话，覃凤鸣心领神会，果然，市里有了重大活动，派绮瑶出去采访的机会多了，尼丽主持的河阳新闻栏目，也开始让绮瑶上镜。当然，为了安抚尼丽，电视台给了尼丽一个播音组长的头衔，要她“好好带一带绮瑶”，同时还允诺下一次评副高职称时给她破格。
　　
　　既然这样，尼丽也不好说什么。市级电视台播音员本来没两个，播音组长，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领导。新闻节目绮瑶能顶一顶，自己在时间上可以松动一些，省得一年365天，不说天天吧，至少大半时间不能脱身，被这个节目给套得死死的。但是，这个栏目毕竟是人气指数最高的栏目，有时自己不播音，看见绮瑶坐在自己坐惯的位置上兴致冲冲地播着新闻，隐约会产生人们戏谑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的那种幻觉。
　　
　　空余时间多了，她不免会更多地想到个人的问题。光阴似箭，自从上回到东阳温泉采访许倩，之后和尹凡又有了冲破底线的交往，她的心情有了一种变化，再不像从前那样对未来抱有盲目的憧憬。许倩许董事长，事业那么成功，人品出类拔萃，可是却无法安置自己的情感和心灵。自己呢，同样如此。在河阳这个城市，尼丽这个名字的知名度尽管超过了许多官员，走到哪个群体的男人当中，都是一片众星捧月的场景，但现在看起来，这些东西越来越显得虚无缥缈，根本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真正对自己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一个知音，一个伴侣，一个可以倾诉可以撒娇、可以狎昵可以爱抚的对象。可别的女孩-哪怕再平常再普通的女孩，她们也许缺乏世俗推崇的金钱、名利和地位，缺乏自己所具有的炫目光环，却至少拥有一个可以随时呼唤随时亲昵的对象，这，让尼丽感到了最大的不甘和失落。
　　
　　就拿电视台那个已经不再出镜的女播音员来说吧，她甚至连普通话都没有过关，过去竟也担任了河阳电视台的主播。也许年轻时有几分姿色，可现在看，人人都会觉得她惨不忍睹：身材干瘦，乳房也是瘪的，衣服都穿不起来。她偶尔也买上一套时装，可穿在身上就像几片布随便挂在某处，没有一点美感。她颈下的皱纹历历可数，额头上就更不用说了，抬头纹能让一头牛跌进里面爬不出来。可是，每到上班没多少事的时候，她就喜欢把自己家里那点破事拿出来显摆，嘴里动不动就是“我老公这样，我老公那样”，还做出一副迷倒的表情，好像她老公是天下第一号的白马王子。其实她老公尼丽见过，不过是市直单位一个小头目，还是副的，而且，听说他从参加工作起就在那个单位工作，一直没挪过窝，他当上单位副头目还是老婆当红的时候给他走的门路，以后一直再没有长进。再说了，他那副相貌也缺乏风度，面容有些委琐，也有些矮胖，和前女主播两人并肩走路的时候，那就更不般配，旁人看去，女的明显比男的要高。有一次，她又搬出老公来当话头，台里与尼丽关系较好的那位摄像听得实在忍不住了，刺了她一句：
　　
　　不就是个副处吗？有什么好炫耀的！
　　
　　她一听，不由给噎住了，愣了半晌，憋出一句话：
　　
　　副处怎么了？有的人连副处还没有呢！
　　
　　她说出这话的时候，狠狠剜了摄像一眼，还用眼风扫了一下尼丽。